然而這場大雨卻一直下到了晚上。
剛開始的時候，雨滴落在乾涸的土地上，立刻就會被吸進去，消失無蹤。漸漸的，泥土被打濕了。再然後，地上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雨水。原本是坐在地上修整的士兵們都坐不住了，隻能挪到一旁的坡地上去。
十月底的天氣，已經開始降溫了，雨水裹挾著涼意往衣服裡鑽，被打濕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外麵還有一層厚重的鎧甲，讓士兵們的體溫降到最低，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手腳冰涼僵硬，難受極了。
喬子虎坐在親兵們臨時搭建起來的帳篷裡，看著外麵已經連成一線的雨水，濃眉緊縮，“這場雨下得太不是時候了。”
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隻能硬抗。
“將軍稍安勿躁。”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坐在他身旁，溫聲勸道，“秋季雨水本就多一些，隻是不巧被咱們趕上了。左右不過耽擱幾日，無關大局。”
話音才落，那邊就有斥候來報，“將軍，前麵的流民跑了！”
“什麼叫跑了？”喬子虎眼睛一瞪，“他們能跑到哪裡去？”
斥候不敢看他，卻又不敢不將消息報上，隻能死死低著頭，“聽說是有人在流民中間傳遞消息，叫他們趁下雨趕緊跑，到了前麵的巴城，就有屋子避雨，有飯吃了。”
眼看還有活命的希望，那些流民但凡還有一分力氣，都不會選擇留下。
喬子虎聽得大怒，一拳捶在麵前的桌子上，竟然直接將一張木桌捶散架了，咬牙切齒地道，“聽說方縣那邊出了個什麼仙人轉世的女菩薩，專門接收這些賤民，連宋之睿也被他蠱惑，才敢在父親背後捅刀子。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神仙，有多神通廣大，能不能接得住俺喬老虎一刀！”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傳令下去，跟上那些賤民，連夜趕到巴城！”
“將軍，不可！”中年文士嚇了一跳，連忙也跟著站起來，口中勸道，“下了雨，道路本就難行，何況又是在夜裡，士兵們淋了半天的雨，已是疲憊至極，若再連夜趕路，隻怕難以堅持。”
“不是你說的，把那些賤民趕到前麵去，正好給咱們當靶子嗎？”喬子虎轉頭怒視他，“難不成現在又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逃走？”
中年文士心內叫苦，暗道怎麼就給他派了這麼一份差事，隨軍趕路的辛苦就不說了，這喬子虎又是個混不吝的，粗魯不文，隻知道殺人，真是叫人頭疼。
然而麵上還不敢露出來，隻能苦苦勸說。
好在出發之前，喬珩就給喬子虎下過死命令，要他一切都聽白先生的，此時抬出這一條，總算把人勸住了。隻是喬子虎明顯很不高興，吩咐完就地紮營過夜，就直接把人趕走了。
到夜深時，這一場雨總算停了。已經疲憊到極點的士兵們一躺下來，立刻就睡死過去。
然而睡也睡不安寧。
後半夜裡，突然有傳令兵來報，說是前軍遭受突然襲擊，死傷過半。
“什麼？”喬子虎又驚又怒，“來襲擊的是什麼人？”
“是……是流民。”
“荒謬！”喬子虎一怒之下，抬腳就將這傳令兵踢倒在地，“你是說，我麾下的精銳將士，連流民都不如？！”
“將軍息怒！”同樣收到消息，連衣服都沒穿好就匆匆趕過來的白先生連忙上前勸說，“不是說那方縣女子收納了無數流民，訓練成士兵嗎？想來是她的人馬，知道不敵將軍，隻能偽裝成流民趁夜偷襲。”
有了解釋，喬子虎的臉色也沒有變得好看一點，畢竟他的前軍被偷襲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這一次，連喬子虎都沒有嚷嚷著要追上去，這大半夜的，萬一敵人在哪裡埋伏，那他就是主動送人頭了。
白先生一口氣剛鬆到一半，就聽喬子虎吩咐道，“傳令下去，天一亮就出發，不去巴城，先改道去攻方縣，我要讓那個女人付出代價！”
“將軍！”白先生一驚，他早知道喬子虎任性，卻沒想到他能如此隨心所欲，攻打巴城可是節度使喬珩的命令。
喬子虎轉頭看向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的猙獰，“先生難道還要勸阻咱？”
白先生覺得，若自己此刻說一個“是”字，喬子虎搞不好真的會對他拔刀。他勉強笑了一下，要出口的勸說吞了回去，轉而道，“自然不是。將軍此計甚妙，彼輩隻以為我軍要攻巴城，都在此處防守，想來那方縣必然空虛……隻是若大軍出動，難免被對方探知，派兵來救，還是要虛虛實實，隱瞞去向才好。”
“她若派兵來救，不是更好？正好都給咱留下！”喬子虎“哼”了一聲，但想了想，還是說，“那就讓後軍原路前進，製造出聲勢。”
他要屠了整個方縣，再讓那個女人親眼看到，這就是挑釁自己的下場！
想到那樣的場景，喬子虎興奮得臉上的肌肉都抖了起來。
……
深夜襲營的，的確是穆桂英率領的女兵們。
其實她們本來不是來襲營的，隻是來接應那些流民。
確定祈雨成功之後，明月霜便立刻派了一批人過來，讓她們混入流民之中，散布消息，鼓動流民們在天黑之後逃跑。
效果很好，哪怕是見識不多的流民，也知道喬子虎把他們趕到巴城，是要用來做什麼的，哪怕他們也被雨水凍僵了，又冷又餓又困，但為了活命，還是爆發出了最後的力量。
考慮到喬子虎部很有可能會追擊和攔截，穆桂英就領了一支兵馬過來接應，替他們斷後。
誰知直到雨停都沒人追上來，幾番探查之後，見營地一片混亂，根本沒有任何防守可言，穆桂英便決定冒險襲營。
巴城可以隻防守，但明月霜卻一定要打這一仗。
隻是喬子虎部總共兩萬人，根本沒法打，唯一的辦法，就是分割蠶食。而眼下，就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兩萬兵馬，當然不可能都擠在一起——參考一下一兩千人的高中生運動會規模，就知道兩萬人有多恐怖，排成一支隊伍很難首尾兼顧。所以這支部隊，是由五千前軍，一萬中軍和五千後軍組成的，彼此相隔幾裡到十幾裡，既能分散人員、保持秩序，又能護衛中軍、隨時策應。
穆桂英雖然隻帶了兩千人，但這五千前軍根本組織不起多少戰鬥力，而在剛剛下過一場大雨的情況下，中軍也來不及趕過來救援，完全可以試著打一打。
這一打才發現對方比她想象的更虛，那穆桂英當然不會客氣，幾乎將這支前軍徹底打殘。
穆桂英意識到，這支遠道而來的軍隊，如今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錯過這個時機就太可惜了，等他們到了巴城，修整過來，可就沒那麼好打了，也不方便分割。
於是她果斷決定，留下來再埋伏一波。
她隻有兩千人馬，中軍當然不敢打，後軍卻不一定，隻要能第一時間衝散陣型，讓他們聚集不起來就行。
這時已經是後半夜，女兵們找到適合埋伏的地點，簡單修整了一下，天就亮了。
然而等啊等，她們始終沒有等來喬子虎親自率領的中軍，隻等到了有些古怪的後軍。
穆桂英領兵的經驗十分豐富，又熟讀兵書，各種虛實之法皆是信手拈來，所以她幾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後軍這是在製造聲勢，偽裝中軍！
一般來說，探子看到中軍，就會回返了，很少會有冒險繞道後麵去找後軍的。所以這個辦法雖然簡單，卻是很有效的。
中軍沒有走這條路，那他們去了哪裡？
在當下，這個問題無疑隻有一個答案——方縣。
喬子虎估計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會有人膽大到留下來埋伏，輕易就看破了他營造出來的假象。
後軍已經到了，穆桂英也來不及多想，指揮女兵們衝了下去。
這支後軍倒是繃緊了心弦，但是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偽裝中軍，不能露陷上，根本沒有防備會突然有敵人衝出來。再加上為了偽裝中軍，他們的隊形拉得很散，根本無法第一時間聚集，很輕易就被衝散了。
接下來，自然是砍瓜切菜一般的收割。
直到一仗打完了，女兵們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就贏了？”有人茫然地問。
又有人附和，“而且咱們的損傷還很小。”
然後她們麵麵相覷，一個念頭突然從腦海裡冒出來，讓她們的心跳都變得更快了一些——我們，是不是還挺厲害的？
打潰兵的時候，她們心想這些人膽子都被嚇破了，難怪這麼好打。打山民的時候，她們覺得那不是正規軍，好打不是很正常嗎？打陳炯部的時候，她們隻是守在穀口負責收割，所以也沒覺得自己很厲害。
直到現在她們才意識到，就連西川節度使喬珩麾下的精銳士兵，好像也沒那麼難打？
連穆桂英都沒想到，如今的軍隊，戰鬥力實在是稀鬆平常，什麼三四個打一個，是她太保守了，一對一甚至一對一，女兵們都有一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