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錦城的這些天,他進出都隻覺得拘束,要不是公子還有計劃,他都想自己回去了。
如今聽到方縣的消息,哪裡還按捺得住?
君琢一聽,也是吃了一驚,連忙放下手裡的書,坐直了身子,問道,“當真?”
“真真的!”秦海說,“這可是戰報,豈能作假?”又忍不住點評說,“早聽說那些女兵個個彪悍能打,不意竟連西川的精銳也不是她們一合之敵,可真是出息了。”
“果真如此,她手下就有四府之地了。”君琢略一思量,就下定決心,“你悄悄收拾些行李,咱們這幾日就走。”
秦海沒想到驚喜來得這樣快,立刻應道,“公子放心,我一定小心,不會驚動旁人的。”
君琢點了點頭,去書架上取了兩本書拿在手裡,便往外走,“有人來問,就說我去祖母那裡一趟,有幾處疑難要請教。”
這個理由十分正當,一路上見到的人聽了,都隻覺得他是終於想通,不再與老太爺賭氣,要請老夫人說和,於是紛紛露出了然的笑意,沒有一個人上前攔阻。
魏老夫人的住處跟老太爺不在一處,是在後頭的園子裡,跟她一起住的,是和離回家的大女兒君玉笙。
母女兩個都是名門才女,君琢小時候還是跟著她們開蒙的。如今在家裡閒著無事,也是讀書。聽說君琢來了,不由對視一眼,有些按捺不住的忐忑與興奮,若不是身份不合適,都要起身去迎他了。
君琢進了門,擺手讓婢女們退下,也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道,“剛剛聽說的消息,紅巾軍已攻下達、利、鬆三城。等這消息傳開,隻怕整個西州都要震動,姑母若要走,便趁此時。”
“走,現在就走!”魏老夫人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便立刻推了女兒一把,“之前你怕她勢力太弱,若被你父兄為難,沒有騰挪的餘地,現在總該放心了。”
若真有四城之地,那即便是西川節度使,也要掂量掂量了。
君玉笙其實從聽老夫人提起此事,就十分意動。隻是君家是名門望族,必然不會允許她做出有辱門楣之事,她怕去了方縣,父兄還會派人去索拿,反而令明月霜為難,所以猶豫不決。
如今聽到這個消息,也是眸光大亮。
即使是標榜節操的名門望族,有時候這節操也是可以靈活調整的。若明月霜隻是山賊出身的小縣縣令,她去了就是“從賊”,但明月霜若能成為一方霸主,那君家的女兒去她身邊,就叫“擇主”。
君玉笙自從離婚之後,對於這種事越發看得明白了,自然也知曉,這是最好的時機。
再早些,家中必定極力反對。但若是再晚些,明月霜身邊也不缺人了。
她看看君琢,又看看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這就去收拾行李。”
“少帶些東西。”君琢提醒道,“免得惹人注目。”
“不怕!”魏老夫人說,“到時候,娘親自送你過去,倒要看看誰敢阻攔!”
君琢吃驚,“祖母也要去?”
老夫人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現在就不是說‘哪怕隻有一日’的時候了?你把那裡說得這樣好,祖母自然也要親眼去看一看。我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還怕什麼?你祖父若是不悅,就叫他寫了和離書來!”
君玉笙和君琢都不敢作聲。
誰知這時,原本緊閉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個梳著雙鬟、麵如海棠的少女站在門口,朝她們道,“我一聽說大兄出了院子,就知道有緣故,果然被我料中了!你們要走也可以,須得帶上我,要不我現在就告訴祖父去!”
魏老夫人雖然話說得大氣,但那也是人已經出了門,不怕老太爺派人來攔。但若是還沒出門就泄露了消息,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這裡,老人家麵上就露出了慈愛的笑容,“你這孩子,家裡真是什麼動靜都瞞不過你。也罷,既然你已經知曉,不帶上你看來是無法收場了。”
君縈月這才笑著走進來,抱住老夫人的胳膊,依在她身上道,“我就知道祖母最疼我!”
“祖母,這……”君琢有些遲疑。
他原本的計劃是自己偷偷帶上姑母開溜,誰知一個連一個,聲勢越發大了。
老夫人拍了拍君縈月的手,歎道,“你之前不在家,不知道,你父親糊塗,已經做主給縈月定了一門親事。”
“什麼?”君琢微微吃驚,但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冷然問道,“又是錦城府的豪強?”
“哈!若隻是錦城府的豪族也就罷了,是……是喬大都督的義子!”光是提到那人的身份,就叫君縈月忍不住屈辱,含憤道,“想我君氏也是洛京望族,如今竟淪落到要賣女求榮的地步了!”
君琢倒吸了一口冷氣,失聲喊道,“他怎麼敢!”
喬珩的義子,不是當年在閬城隨他起事的心腹,就是這些年來從底層提拔上來的將領,說是義子,其實年紀都跟君玉樓差不多。這樣的年紀,又是喬珩信重的義子,自然不可能沒有成婚。
隻怕是跟君玉樓一樣,為了抬高自家的身份,便休棄了糟糠,轉而求娶世家女,著實令人不齒。
君玉樓竟要將才滿十三歲的女兒嫁給這種人!說不是攀附求榮都沒人相信。
老夫人閉了閉眼睛,沒有斥責兩個孩子背後議論父親。
因為君玉樓這件事做得實在難看。奈何木已成舟,哪怕老太爺狠下心將他打了一頓,關在家裡不許出去,又有什麼用?還是隻能捏著鼻子應下這樁婚事。
君縈月這麼要強的人,得知消息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君琢回家之前,她才大病了一場,兩頰上的軟肉消去,看著完全是一個大人了,再沒有少女的純然天真。
世家的臉麵也不過如此,想想當真很沒意思,這也是老夫人想出去走走的原因之一,所以她拒絕不了孫女的請求。
君琢更是反應激烈,“走,現在就走!”
說來也是她們運氣好,正好老太爺那邊也收到了紅巾軍大勝的消息,正在召集家中子弟和清客幕僚們商議此事,一時也沒顧得上後院,直到第二日才得知消息,看到了魏老夫人的留書。
但此時,她們的馬車早已出了錦城府,追之不及了。
這一路上時不時就能遇上成群結隊的流民,也都是要去方縣的。
君琢看了一眼跟在馬車旁的護衛,鬆了一口氣。幸虧是有老夫人在,安排得妥當,帶上了一些老實本分的仆役和家人,預備到了方縣,就將他們放良。如此,雖然他們又有馬車,又有女眷,十分招眼,但因為人多,一路上倒也還安穩。
若是按照他的意思,頂多帶上一個秦海就走,莫說馬車,連馬都沒有,女眷們又是不慣走遠路的,全靠兩條腿,還不知要走到哪一日。
他想了想,將秦海叫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
秦海笑道,“還是公子想得周到。”
之後再碰到流民,便主動上前,跟他們交代一些紅巾軍的規矩。其實這根本沒有給流民們帶來任何幫助,頂多是讓他們心裡不再迷茫,確定到了方縣真的可以活命而已,即使如此,也還是得到了不少人的感激。
譬如大家原本隻是道聽途說,並不知道方縣具體是什麼樣子。聽秦海說了,才曉得如今已經不止是方縣,連鬆城等地都是她們的地盤了,如今正缺人,地方大得很,他們這許多人去了也不用擔心養不活。
也知道了如今那邊有了正式的名號,叫個紅巾軍,聽說都是些鐵娘子管事,所以對女人格外優容。若是能帶去女眷,便可以免費分地,不然,就隻能花錢買或者做工抵了。
一個個消息說得流民們心底的希望之火越發灼烈。
得知他們也是要去方縣,就有許多流民選擇了跟在他們的馬車後麵。
隨著彙集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怎麼還傳出了流言,說這輛車是紅巾軍的主人特意派來接他們的,於是聲勢越來越大,聚攏了數千人。
當這一夥人抵達鬆城地界時,甚至驚動了巡邏的守軍,還以為是喬珩終於派人來攻打她們了。
不過,他們也沒有得到什麼優待,一樣必須排隊登記,拿身份木牌。因君琢和秦海已經登記過了,可以把家人接過去,不另行安置,仆人們卻是就地打散,被分到了彆處。
所以雖然聽說明月霜已經搬到鬆城來了,她們卻還是隻能先去方縣。
也是到了這裡,魏老夫人等人才明白方縣到底為何與外間不同。行人的精氣神就不必說了,光是道路兩旁或是一片蔥綠,或是滿地黃花,看起來欣欣向榮的田地,就是彆處絕對再看不到的。
到了村子裡,聽說她們是君琢的家人,村民們立刻報以熱烈的歡迎。
君琢被擠在外麵,正擔心她們不習慣方縣的風氣,會被嚇到,人就被村長抓住了。
“我說君先生,您可算是回來了!再不回來,就要錯過大事了!”張吉玉將人推到學校門口的布告欄前——就是之前海選時立的那塊木牌,後來沒有被收走,而是留做了村裡的布告欄,說是以後再有大小事情、政策宣傳,都會貼在這裡給大家看。
君琢一眼就看到了貼在正中,字體極大,因此也最醒目的那張紙,見上麵寫的是捷報,就笑道,“是說大勝的事嗎?我已經知道了。”
“哎喲,你那都是哪一年的老黃曆了?”張吉玉伸手拍著左上角的那張紙,“是叫你看這個!”
君琢凝神看去,“第一屆紅巾軍公務人員統一招聘考試?”
君琢心下微驚,不由得將這一句多念了幾遍。這自然不是因為他沒看懂,雖然用詞頗為陌生,很不符合文人雅士的習慣,但是內容卻是非常了然的,甚至可以說明白得過了頭。
——這是紅巾軍開的科舉!
朝廷才能開科舉,哪怕是像喬珩那樣的藩鎮之主,早就已經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甚至已經組建起了自己的小朝廷,但是內中人員,或是有人舉薦,或是出自世家豪族,或是朝廷取中過的舉人進士,或是機緣巧合被上麵的人看中,但終歸還是在大黎這個框架裡。
但明月霜卻早已跳出了這個框架,她走的始終是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