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外, 十裡長亭。
雖然綿延二百多年的大黎王朝已經隨著兩位末代皇帝的死亡和秦秉忠代黎建燕而煙消雲散,但人們還是習慣於將這座城市稱為洛京。
不過,接二連的劫難, 讓這座全天下最繁華的幾朝古都, 也漸漸顯露出了滄桑的麵貌來。原本自矜於天子腳下的民眾, 已經被提心吊膽的生活和無限騰飛的物價磋磨掉了那些驕傲和銳氣。
直到紅巾軍進入洛州,並將治所也設在了這裡,城中的風氣頓時為之一新。
如今, 不僅有很多紅巾軍的人陸陸續續從西州遷移到這裡,來自天下各處的俊傑, 也有不少正在往這裡彙集,讓這座古城又煥發出了從前的光彩。
於是,這城外的十裡長亭, 再次成為了人來人往、送彆迎侯之處,車水馬龍,好不熱鬨。
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離著還有一段距離, 馬車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顏葳蕤和魏錦原本正在討論最近看的書, 察覺到動靜, 便掀起車簾,問道,“怎麼停了?”
“魏社長,顏社長,前麵的路堵了。”駕車的是負責護送她們前來西州的女兵,聞言揚聲道,“似乎是在接什麼人,咱們可能得稍微等等。我叫人去前麵問問, 儘快將道路清理出來——這樣堵著可不行,這條路上往來的車馬和人流還是很多的。”
但車內的兩人已經順著掀起的簾子看到了熟悉的人,顏葳蕤臉上的神色冷淡下來,“應該是來接我們的。”
頓了頓,又說,“是家裡人。”
“哦……”女兵也想起來,車上這兩位都是出身洛京書香世族,飽讀詩書、博聞強識,所以才被程司長委以重任,派遣到洛京來開展工作。
紅巾軍內部,是不提倡這種迎送風氣的。一迎一送,半日的時間就浪費掉了,有這功夫,用來做點什麼不好?就連主公出行,據說也是不要人迎送的。
但來迎接的不是紅巾軍的公務人員,而是她們的家人,這規矩似乎也用不到她們身上。
女兵遲疑了一下,說,“那我把車靠邊停一下。”
“不必。”顏葳蕤說,“我下車去跟他們說一聲就是了。我們是帶著公務到洛京來的,還沒有見到對接的同事,怎麼能分心家務?黃班長你照原計劃去溝通,讓前麵的馬車挪一挪,把道路讓出來便是,我說幾句話就回。”
“是。”黃班長利落地應了,從馬車上跳下來,招呼了幾個女兵,一起上前溝通。
紅巾軍的女兵們剛剛完成了又一次的統一換裝。這一回的軍裝是較為貼身的上衣下褲的款式,搭配軍帽和軍靴,上身之後十分襯人,看起來乾淨利落。尤其是當有兩個以上的人穿著時,立刻就能叫人感覺到那種與外界截然不同的精氣神,所有人都能一眼認出來。
所以雖然她們的態度很客氣,但是每一個被找到的車夫,態度都很客氣,陪著笑答應挪車,並且立刻就開始行動。
這一邊十分順利,另一邊的氣氛就有些凝滯了。
因為這支隊伍是魏、顏二人帶隊,所以前來迎接的洛京世家,也是以這兩家為首。
其實現在,再稱呼他們為世家,已經不那麼適合了。
在接二連的劫難之中,尤其是秦秉忠的屠刀之下,洛京世家在朝中為官的主力和骨乾早就已經被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被擄到了燕城,剩下的不過是小貓兩隻,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才能,都根本支撐不起一個大家族。
就連家族積藏,也或被搶掠或被焚燒,十不存一了。
另一方麵,世家之所以為世家,就是因為壟斷了知識和晉升的渠道,並且占據了朝中大部分的官職,所以才能維持自身超然的地位。但是在紅巾軍這裡,這一套顯然是行不通的,這群人嚴格算起來都是光頭百姓,就連錢財和人脈也沒剩下什麼。
若不然,也不會在得知魏錦和顏葳蕤回京的消息之後,主動到城外來迎接。
——難得他們這些家族之中,又出了幾個在紅巾軍中做官的,自然要重新把關係續起來。哪怕這是兩個女人,哪怕他們對紅巾軍的各項政策頗不以為然,但該到的都到了。
結果她們這是什麼態度?
魏錦這個跟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平輩的,居然連車都沒有下,隻派了顏葳蕤這個小輩過來說話。這也就罷了,顏葳蕤見麵第一件事,就是質問,“誰給你們傳的消息,說我們今日到?”
“問這個做什麼?”當麵被女兒毫不留情地質問,顏宗翰的臉色很不好看,“難道來接你們,還有錯了?你聽聽自己的語氣,是對親爹說話的態度嗎!”
“來接我們沒錯?”顏葳蕤笑了,“我記得大黎朝廷規定,外地官員回京,在差事交割清楚之前,不許回家、不許私下與其他官員見麵、更不許參加宴飲,隻能住在驛館裡等候的吧?難道從前叔伯祖父們從外地回京,你也會這樣來迎接嗎?”
說到底,這些人根本沒有將紅巾軍的規矩放在眼裡,更沒有將這兩個做官的世家女放在眼裡。
是的,雖然很想利用她們重新回到權力核心,但這些人又傲慢得根本不願意多花費一點心思,理所當然地覺得,隻要自己“紆尊降貴”親自到城外來迎接,就算是給足了她們臉麵。
而她們竟然沒有感激涕零,主動被他們利用,便讓這些人惱羞成怒了,認為是不識抬舉。
顏葳蕤這番話一針見血、毫不留情,說得在場的人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他們主動前來迎接兩個女人,其實就已經很不自在了。而顏葳蕤的話,聽在他們耳中,就是要擺譜,要抖威風,要他們小心奉承,這怎麼可能?
“到底是誰泄露了我們的行程,回頭會有人來查的。”顏葳蕤說,“就這樣吧,你們先回去,我們也得趕緊進城了。”
顏宗翰很想擺一擺父親的譜,教訓一下女兒,又敏銳地察覺到,這個女兒已經不那麼聽話了,生怕當眾吵起來,更加丟臉,隻好咬牙忍了,問道,“什麼時候能回家?”
“能回去的時候,自然就回了。”顏葳蕤視線掃過一個看起來有些慌張的中年男子,一猜就知道通風報信的估計是他家的人了。
她也懶得理會,隻是掃了一眼外麵橫七豎八的馬車,說,“紅巾軍不喜歡這種迎送,以後彆再弄了。況且擺出這樣的陣勢,連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比主公出行的隊伍都誇張,叫外人看了,還以為咱們家有多少不義之財呢……”
“不義之財”四個字,讓所有人的麵皮都忍不住抽了一下。
在這之前,紅巾軍就已經完成了洛京附近土地的清算工作。雖然他們及時報備,還是保住了不少家業,但是程序不合規的、有人上告被強占的、搜出來隱田隱戶的、還有倒黴到放契書的屋子被雲州軍放火燒了的……這些產業自然就都被紅巾軍充公了。
想想就叫他們心頭滴血。
要不是如今世道太亂,沒有地方可去,去了也可能遇到秦霸那種更不講道理的惡霸,他們早離開紅巾軍的地界了。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被顏葳蕤這麼一提醒,他們再去看自家的馬車時,也覺得似乎是有點過於奢華鋪張了——尤其是跟旁邊紅巾軍公務人員用的樸素馬車一比,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
不過這其實是他們想多了。紅巾軍這種能跑長途的馬車,雖然是統一的款式,外表看起來也隻是簡潔大方而已,但是造價卻不見得比他們裝飾奢華的馬車低多少。
最重要的是,經過邵九娘和王貞儀的改造,又加上了減震彈簧這種剛剛研究出來的神器,這種車在防滑、減震、平穩方麵,要比普通馬車勝出太多。
眼看車已經挪好,顏葳蕤便回了車上,將有人泄露行程的事對魏錦說了。
魏錦歎了一口氣,“糊塗啊……”
在這個風雲際會的亂世裡,紅巾軍上下對保密意識的要求都很高,實行的半軍管的製度。
何況這支隊伍裡,不僅有這一次要派遣到洛京來工作的所有人員,還帶著珍貴的機器、書版,更不用說那些順路讓她們帶過來的公函……這都是很要緊的東西,雖然在紅巾軍的地盤上,應該沒什麼人會想不開來打劫,但是違規就是違規。
顏葳蕤的表情冷得像冰,“她糊塗不要緊,彆帶累了旁人。”
她們這些世家出身的人,要融入紅巾軍原就比旁人更難,大多數人能參與的還是像修書這種與機密無關,更談不上權勢的工作。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做出了一點成果,可是出一件這樣的事,就足夠將她們艱難積累起來的信任重新打破。
但這也不能怪紅巾軍太警惕,因為數百年來,世家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同氣連枝、盤根錯節,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即使是朝廷也無法動搖它。
紅巾軍隻是不想成為第二個被這張網籠罩住的朝廷。
魏錦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事我來寫報告吧。”
“我寫。”顏葳蕤板著臉說。
魏錦微微皺眉,輕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出身是我們不能改變的東西,你若急著劃清界限,隻怕適得其反。”
顏葳蕤抿住唇,不說話了。
她對顏氏沒什麼感情,但魏錦說的,也正是她所擔心的。時下人的觀念之中,忠孝依舊是主流,雖然紅巾軍的規矩裡似乎沒有這些,可紅巾軍也是由人組成的,是人就有父母親長、姊妹兄弟,天然就很難接受這種離經叛道的做法。
“三思吧。”魏錦說,“我想這事,終歸會有個說法的,咱們等著便是。”
顏葳蕤垂下眼,半晌才慢吞吞地說,“我知道。”
她沒有被說服,但是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所以……隻能等。
……
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進城的時候,太陽已經移到了西邊。
馬車一路駛到君府所在的裡坊——如今這裡已經不再是私宅,錦城被紅巾軍占據之後,君老爺子聽說了明紅日和君琢等人在洛京城的壯舉,得知宮中搬出來的書籍如今都在君家的藏書樓裡,便乾脆利落地將這棟大宅連同裡麵的一切設施都捐了,還得到了明月霜的嘉獎。
所以現在,這座占據了一坊之地的宅子,已經變成了“洛京出版社”和“古籍研究所”的辦公地點。
出版社是魏錦和顏葳蕤任職的部門,而古籍研究所則是君琢和明紅日等人任職的部門,二者各自獨立,但又緊密合作。出版社這一次整體搬遷到洛京來,就是為了將研究所整理出來的書籍刻印出版。
因為事先有過書信溝通,兩邊都做足了準備緣故,她們抵達之後,便十分乾脆利落地交割了各種文書,在這座宅子裡安頓了下來。
等正事辦完了,大家才坐下來敘舊。
久彆重逢,能說的實在太多了。尤其是洛京的傳奇故事,雖然大家都已經聽過了,但再聽當事人說一遍,感覺又格外不同。
魏錦和顏葳蕤也在這裡見到了宋柔和王鵲。
如果是在其他勢力的話,這兩位曾經的後宮嬪妃,要麼被新的勢力主收入後宮,要麼就被賜給屬下,又或者給與一些尊榮,好好把她們養起來,讓天下人看到自家對前朝有多厚道。
但這裡是紅巾軍,明月霜甚至沒提過要見她們,在那兩封聖旨被送出去之後,她們就隻是宋柔和王鵲了。
如今二人也在古籍研究所中任職,整日帶著宮女們整理各種書籍,與書香筆墨打交道,外頭的所有紛紛擾擾都無法影響到她們,倒也舒適愜意。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一頓飯,算不上宴請,因為菜色還是平時那些,隻是人多,就顯得比平常熱鬨了很多。
沒有飲酒,但是任何人處在這樣的氛圍之中,似乎都會不自覺地沉醉。
即便是滿腹心事的顏葳蕤,也很喜歡這樣的時刻。老夫人魏珠曾經說過一句話:以前自己不過是活著,到了紅巾軍,才曉得什麼叫生活。其實顏葳蕤也有這種感受,而且比一般人深刻得多。
這也是她始終無法按捺住心中那個念頭的原因,如果不能徹底、完全地脫離從前的家庭,她就不能全無顧忌地投入這種自己深深喜愛的新生活之中。
就在她出神時,幾個宮女忽然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了出來。
“多謝大家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為首的宮女說,“我們幾人報名了紅巾軍的女兵選拔,身體檢查和政治審查都已經通過了,今日已經收到回執,明日就去報到。正好借此機會,與諸位辭行。”
顏葳蕤看著她,不知怎麼有些羨慕。
不是羨慕她說話落落大方,說話條理分明,也不是羨慕她被選上成為女兵——所有人都知道,紅巾軍的女兵待遇最好,而是那種……想做什麼,就去做了的坦然。
“果然成了?”臧芳又驚又喜,“我就知道,一定能成的!”
“還要多謝臧姑娘,告訴我們選拔的事。”何閒笑著道,“要不然,險些錯過了報名的時間呢。”
“我沒有做什麼,隻是讓你們知道有這個機會而已。”臧芳說,“你們有努力向上的心,抓住了這個機會,是你們自己爭氣。”
有時候,人需要的無非就是這樣一個機會。
其他的宮女們羨慕地看著這幾人。她們其實也知道這件事,但有些是心懷種種顧慮沒有報名,有些是報名了但身體不合格被刷下來,如今看到她們選上了,心底難免有些酸意。
不過這酸意才剛剛泛起來,就又被臧芳的話打散了,“剩下的人也不要灰心,紅巾軍的機會那麼多,總會有適合你們做的事。再有旁的消息,我也會告訴你們的。”
“多謝臧姑娘。”眾人都開口稱謝。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們自己努力上進吧。”臧芳說,“紅巾軍和彆處不同,在這裡,隻要你有心,人人都能強大起來,把握自己的命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臧芳從不居功,因為那些機會並不是她提供的,而是紅巾軍。
她始終記得離開白城之前與老師李國言的那一番對話。從白城走出來之後,她才發現,外麵的世界真的很大,外麵的選擇也真的很多,一個人並不是隻有一條路可以走。
如果當初,也有人能給深陷在仇恨之中石彤指出一條路的話,也許她就不需要舍身飼敵,過這憋屈的十年了。
所以現在,她也很願意把自己能看到的機會帶給其他人,看著她們脫離迷茫,掌握住自己的人生與命運。
其實這個場景是有點奇怪的,因為臧芳是在座年紀最小的那一個,那麼多年紀比她大很多的人都在她麵前乖乖低頭。然而在場的人卻都很淡定,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
顏葳蕤在一旁看著,心中的念頭越來越亂。
一個聲音說,你看,紅巾軍允許每一個人為自己的命運努力,我要做的事情並沒有錯。
另一個聲音說,她們的情況跟你不一樣,如果你敢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麵前這些人有幾個會讚成?你難道願意從此成為所有人指點和議論的對象嗎?
心煩意亂,這一晚她都沒有睡好。
第二日,原本她們這些人剛到洛京,是可以休沐的,但是顏葳蕤還是一早就起床,將那個泄密的倒黴鬼叫來,兩人一起寫完了報告。
中途那個女孩一直在哭,也解釋自己並非有意泄密,隻是家裡來的信上寫了父母種種想念之語,這些重視與關心,是她從前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過的,所以才一時不查,說了不該說的。
“顏社長,你也有父母家人,難道不想儘早與她們團聚嗎?”最後,她哭著問顏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