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2)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但是我沒有國也沒有家呀。”

他的聲音頓了頓。陽光從青黑的瓦片上滑落而下,落在他的頭發和臉頰上;微微發黃的額發有點像初秋的麥草,覆蓋在他俊秀卻總有一絲懶怠的眉眼上。

“你有師門……”他的聲音又停了一下,“還有你謝師叔他們。”

她端正地想了一會兒,十足十是個認真好學的好學生。

“謝師叔他們當然是很好的……但是,師門就是家嗎?”

她的眼睛裡是純然的、毫無惡意的好奇。

他好似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又停了一會兒。最後他移開目光。

“不是,師門和書上的‘家’並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在這裡做上批注。”荀自在指了指書上那一行字,語氣平直順暢,似乎剛才的多次停滯隻是假象。

佘小川寫了幾個字,又猶猶豫豫地抬頭:“修士沒有家,隻有師門,對不對?”

“不錯。”

這個在凡世之人聽來會略顯冷漠的回答,並沒有引起她太多的驚訝。求道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這對修士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道理。

她隻是覺得好奇:“那我們為什麼還要讀這些書,荀師叔?這是凡人的典籍吧。”

荀自在看了她片刻,伸手拿過那一卷薄薄的書冊。他將書翻到首頁,指著作者的名字,淡淡道:“這個人活了七十二歲。在他人生的頭七十一年,他都隻是一介凡人,但在最後一年裡他一朝悟道,七日內便登上第八境太虛之境,幾乎就要證道飛升。”

“太虛境?傳說中的第八境?聽說整個修仙界裡,太虛境的大修士不超過一隻手的數。”佘小川驚歎一聲,連忙仔細地端詳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似乎能從中看出當年一介凡人七日悟道的驚天過程。

她看了半天,什麼都沒看見,隻能遺憾地歎了口氣,才想起來問:“可荀師叔,這樣傳奇又這樣厲害的大修士,怎麼從來沒聽人提過呢?”

荀自在說:“他在步入太虛境巔峰後,便身合天道,消亡在天地間。一身骨肉靈力,俱化春風細雨,滋潤每一寸土地。在他之前,民生艱難、作物貧瘠;在他之後,糧畜豐裕,民眾再無饑寒之憂。”

他提起筆,在書冊上寫下一行字: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是那位能夠七日得道的根源,也是他得道後便化身清風的緣由。為萬民生,為萬民死,以血肉之軀開萬世太平,依我之見……這一位當得古往今來第一人。”

“嗯……”

佘小川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心中也覺敬佩。她望著青年平和懶怠的神情,心中一動,又抬頭朝山上看去。高處樓閣上懸掛的牌匾,所提“立命堂”三字落在她眼中。

她有了幾絲明悟,興奮地脫口道:“我懂了,這就是‘為生民立命’,是不是,荀師叔?”

“……是。”

青年好像從某種沉凝的思緒中被喚回。他仍握著狼毫筆,筆尖凝固的墨汁輕輕一顫,最後被擱置回淺淺的硯台前。

“荀師叔原來是以那一位為榜樣?真是了不起!”

他看向她。小小的少女有稚嫩的臉,連眼中的敬佩和興奮都同樣稚嫩。他心中忽然閃過一絲疑問:十幾年的時間,究竟是長還是短?若說短,為何日日夜夜都難熬;若說長……眼前的這一幕,為何又能輕易與多年前的一幕重疊起來?

荀自在輕輕籲了口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說:“我麼?不曾有何了不起。我遠沒有資格去追隨那一位的腳步。莫要辱沒了聖賢聲明。”縱然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

佘小川看不明白他的情緒。她糾結了一會兒,決定放下這件事。人類實在太複雜了,一下子要搞懂真是不可能的任務,還是慢慢來吧。

知道誰對她好,誰對她壞,這不就行了?這是屬於佘小川的小狡猾,也是她能自得其樂的訣竅。

她拿著筆,又往書上添了幾筆新批注,說:“我懂了,因為這一位孔子前輩十分了不起,所以我要好好學習他的言論思想,雖然我沒有國也沒有家……”

“並非如此。”

“唔?”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小川,你要看見書本背後的信息。我問你,為何他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啊,這個……”小妖修覺得用自己的腦袋思考人類的複雜事務,這任務實在太困難,但她為了不辜負荀師叔悉心教導的美意,還是艱難地轉動著自己的腦筋。她苦思冥想,才回答:“因為……分配不均要比物資稀少更嚴重,大家不安分比貧窮更嚴重?”

荀自在盯了她一會兒,把她盯得心虛。

“我我,我也知道自己說得不太對……”佘小川氣弱。

他卻沒有要責備她的意思,甚至語氣也不曾更重。他隻是忽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曾對你說過,來跟我讀書,你能找到一些問題的答案……為何北鬥仙宗身為名門大派,明明規定了要相互友愛,卻還有欺淩弱小之事;為何口中說‘有道無類’,卻還有人僅僅因為你的妖族出身就對你處處看不慣。”

佘小川不覺聽住了,跟著問:“是啊,為什麼?”

“因為天道不公。”

“哦……啊?”

“凡人生來有貧富貴賤,修士天生靈根注定。人人都想腰纏萬貫,人人都想大道爭先,但富貴就那麼多,靈石、丹藥、法器,還有師長的垂青也隻有那麼多……人人都想,卻不是人人能得到。”荀自在淡淡反問,“不爭,怎麼辦?”

佘小川愣了一會兒,似懂非懂:“為什麼要爭……人人拿一點,平均分了不就好?”

“那就不是人的本性了。比方說你,你現在可以隨時去找你謝師叔請教,來我這裡讀書,每個月的靈石有一百枚。現在要你每月分五十靈石給彆人,每個月隻許去請教謝師叔一次,其餘時間要讓給其他人,你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她憋了半天,沮喪地垂下頭,“我不願意。”

“有了一,就想要十;有了十,就想要百。那位當年深身化春風細雨,讓人人得以飽腹,然而人心滿足了否?也不曾滿足。人心不足,便會生出**;看見他人比自己過得更好,便容易產生不滿,最後引發爭鬥。這都是人之常情。”

“北鬥仙宗也不能例外?”

“北鬥仙宗也不能例外。甚至我們在助長這樣的爭鬥……更加看重靈根好、心性好的弟子,將大量的資源和心血都花費在真傳弟子身上,而放任外門、雜役弟子爭奪有限的機會。”

“為什麼啊?北鬥有好多厲害的修士,為什麼不能更重視外門?”

“因為宗門需要延續。如果我們要延續,就需要最優秀的人才,來作為宗門的新鮮血液。彆人全力栽培頂尖的弟子,我們卻不這樣做,那怎麼搶得贏彆人?就是已經有的精英弟子,也會因為資源不足而漸漸落在彆人身後。換了你,你願意麼?”

“……不願意。”她沮喪地發現,自己再次給出了和想象中不一樣的回答,“所以,一切都隻能這樣?沒有更好的方法?”

“你隻能選擇讓某個人更好,但也許恰恰會讓另一個人過得更壞。”

佘小川低著頭,悶了半天。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荀師叔這樣說,我好像都沒辦法再去生阿藤的氣了,可是我明明發誓絕對不原諒她。你說爭鬥和欺壓都是正常的……那我是天靈根,我與謝師叔、荀師叔交好,所以阿藤想讓我去死、讓我把位置挪出來給她,就也是很正常的……討厭。我討厭這麼想。”

“我不要,我就是討厭阿藤陷害我,我不要原諒她,我不要因為我比她強所以就要原諒她的惡毒。我不要。”

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被荀師叔訓斥,因為她說出的話很自私,簡直像在說“我好就行了,管彆人乾什麼”——可她自己孤單無助時,不也有謝師叔他們來幫她?

然而迎接她的隻有沉默。當她等了又等,實在等不及了,稍稍抬起眼去偷看荀師叔的神情……

清風吹動樹影,在他的臉上搖曳。他的沉默是一種格外溫柔的沉默,找不到任何失望、苛責——甚至連“期許”都沒有,因為期許本身也是一種壓力。

他的沉默裡沒有任何額外的東西,就隻是單純的、帶著一點輕鬆的笑意的沉默。

“我隻是想告訴你這世界是這樣一回事,你知道便好……你完全不必因此改變自己。不需要將他人的過錯或不滿當成你自己的過錯,也不需要……不需要為了彆人的心意而勉強自己。”

佘小川覺得困惑。不知道怎麼地,她覺得自己不該得到這一樣一個……有些不負責的答案。沒有任何來由,但她就是覺得會題寫“立命堂”、會敬仰“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荀師叔,應該更……

更如何?更高大,更偉岸,更意氣風發,更以天下之憂為己憂?

但他隻是坐在這院落裡,坐在清風、陽光和樹影裡,連坐姿都不那麼端正,反而懶懶散散的。

他就以這樣一個懶懶的姿態,伸了個懶腰,用無所謂的口氣說:“其實啊,就算你不知道書上的道理也沒什麼。”

“什麼?荀師叔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

他笑了起來。不知道因何事而發笑。

“大概……這隻是我想親口告訴你,是我想讓你知道……”

他的聲音太低、太含混,從風裡溜走,與陽光混合。佘小川竭力去聽——她發誓自己努力去聽了,卻依舊沒有聽清他說的話。

“荀師叔……”

一隻手按住了她的頭。他看上去有些文弱,但手掌卻溫暖有力。

“對不起,說了很多沒用的大道理。這興許是書讀得太多的另一個討人厭的地方,總是不自覺和人掉書袋。其實我自己又懂得多少?最初的時候,我看書,隻是因為我喜歡看書,不是為了任何的道理。”

他的聲音靠近了一些。佘小川抬起眼睛,能看到他微微彎起的唇角。

“同樣地,我帶你讀書……沒有任何的目的。隻要你能找到自己最喜歡、最開心的一種生活……就足夠了。”

他最後的一句話再次低落下去。佘小川聽不見,她甚至懷疑那幾個含混的音節並不是一句話語,而隻是什麼沒有成型的思緒,直接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隻有天地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誤會了。因為除了天地,還有一個人聽見了

謝蘊昭站在立命堂的第一重院落門口,倚在垣門下,將剛才的一幕儘收眼中。她看見荀自在抬起頭,朝自己望過來一眼。剛才那一句低不可聞的話是:

——於我而言,就足夠了。

如果這是一個自白……它可以是一句偽裝得很好的謊言,但也可以是一句誠實又晦澀的自白。端看你願意相信哪一種。

她站直身體,收起了手中的太阿劍,還有能夠聯絡戒律堂的紅玉玉簡。

“小川,”她揚聲說,“下課啦,和你荀師叔道彆吧。”

謝蘊昭願意相信的……暫時是後一種。

三月堪堪來臨時,梨花也正到了最盛的姿態,櫻桃花已經凋謝了一半。漫山遍野中,如果是一樹雍容華麗的柔白,便是梨樹;若是有氣無力的疏落粉白,就是櫻桃樹。

但謝蘊昭總是更喜歡盯著淒淒慘慘的櫻桃花看個不停,算著櫻桃何時掛果、何時成熟,而她的櫻桃酥酪到底又要到什麼時候才吃得到?

這一天春陽正當空,謝蘊昭交了師門任務、領了靈石在兜中,優哉遊哉地返回洞府,順路在後山看梨花和櫻桃花。

在某一棵梨樹下,她被人叫住了。

“石無患?”

劍光落下,有些氣喘籲籲的石無患出現在她麵前。

謝蘊昭問:“你從哪兒來?急急忙忙的,看著像被人追殺。”

說著,她還真伸著脖子往他背後盯了去,搜尋是否有任何殺氣騰騰的人影追隨而來。

很遺憾,沒有。

石無患喘了幾口氣,才說:“我才回島上。之前我接了師門任務,在外麵待了一個月,你居然沒注意?”

謝蘊昭一本正經回答:“貴人多忘事,忙人多不拘小節。我又貴又忙,你說呢?”

石無患盯她一眼,笑起來。這是個有些過分燦爛的、躍躍欲試的笑容。

“我聽說你和衛師兄吵架了,如何,你們分手了沒?”他語出驚人,“要不你和我在一起試試吧。”

十九歲的少年已經張開,皮相是極具欺騙性的清冷端肅——隻限不笑的時候。隻要他笑起來,一雙漆黑鳳目蕩開柔情波光,專注地看著某個人,就總是會讓一眾少女心中小鹿亂撞、生出“他隻看著我、我是特彆的”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錯覺。

大約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姑娘明知他風流花心,也還是前赴後繼地撲上去的緣故。要不是因為修仙界情緣隨便談,無所謂名聲、從一而終這樣的糟粕,謝蘊昭大概真的會把他打入“淫賊”一類並忍不住給他一刀。

也由此可知,謝蘊昭把“會喜歡石無患的彆的姑娘”和她自己劃分得清清楚楚。

“你皮癢了,玩笑開到我頭上了?”她完全沒當真,神色半分不變,還懶洋洋地猜測背後緣由,“你現任叫什麼……哦,嫣華和你吵架了,你要和她賭氣?”

“我已經和她分手了。”

“又分手了?你們在一起有三個月麼?”

“前段時間她主動來信和我分的,是她看上了彆人好不好。”石無患一撇嘴,眼睛裡那捧躍躍欲試的光卻燃燒得更加旺盛,“喂,你對著一個人這麼久,也不膩?我們也挺熟的,你跟我試試吧。”

謝蘊昭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居然是認真的。她古怪地瞧著石無患,緩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石無患,原來是獵豔獵到我頭上了?看來不是皮癢,是白日做夢了。走,鬥法台上我光明正大地揍你一頓,保準把你揍醒。”

“什麼獵豔?我每一次情緣都是認真的,哪一次我出軌過?”石無患有點急了。

“你是沒出軌,隻是不拒絕情緣以外的人的示好而已。”謝蘊昭鄙夷道。

“好,我保證,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絕不會多看彆人一眼。”他神色變得嚴肅,乃至伸出一隻手指著天上,“要是你不信,我以道心起誓,三清在上、道君為證,若……”

“停停停!”

謝蘊昭終於意識到他真的是認真的——比單純的獵豔、換個情緣更認真。修士不能隨便發誓,尤其是道心誓。若是違反道心誓,未來必然會有滅頂之災。

石無患鍥而不舍:“那你答應了?”

“我答應個鬼。”謝蘊昭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好吧,算我錯,對不起我應該剛才就說清楚。我和師兄非常好,我一點不想換個情緣。換句話說,我隻喜歡師兄,不喜歡你。”

他怔了怔,緩緩問:“所以……你們和好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