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趙冰嬋和林少爺兩人追了上去。

林少爺當然不是真正的林少爺。他是衛六郎,大名衛珧,乃當今廷尉衛大人唯一的嫡子。他還有一個素未謀麵的未婚妻,不過這一點他本人並不知情。

他在追查七年前兄長遇害的懸案。

唯一的線索就是那特殊而神秘的香味。曆經七年,現在他終於在沈鈺身上找到了。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雖然不是武者,卻也自幼習武,算得上矯健靈敏,心急之下跑得很快,趙冰嬋跟得有些氣喘籲籲,卻一聲不吭。她隻是觀察著“林少爺”的神態,從他嚴肅焦急的眼神裡看出了他的執著和認真。

一個尋找香氣整整七年都不放棄的人,必然是執著異常的。

很快,他們在一家酒樓裡逮到了沈鈺。這位小少爺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正百無聊賴地聽店夥計拖長了聲音報菜名。

見到他們登樓,小少爺露出驚訝和感興趣的神色,與之相對,他背後站著的仆從就顯得警惕多了。

“這位小郎,”衛六郎定定心神,露出笑麵,“方才我心急友人,一時怠慢,特意來同你道歉。”

“真的?”沈鈺露出明顯不信的神情。

衛六郎便“靦腆”地笑笑:“另外,我有一事求教。”

“求教?我?”沈鈺一聽,來了精神,揮手叫夥計讓開。

“正是。慚愧慚愧,這事隻有小郎能幫上忙,才不告而來。”衛六郎走過去,自然而然地坐在沈鈺對麵,又招手讓趙冰嬋坐,“為表歉意,這一餐飯便由我來做東。這‘承雲樓’的櫻桃饆饠與烤鹿肉都十分有名,再來一道鬆鼠鱖魚,一道金玉豆腐,一例素心蓴菜湯,一碟映日荷花酥,並一壺加了碎冰的甜米酒。”

沈鈺雖然紈絝,但他父親管得嚴,不準他支用太多銀錢。他的零花大多消耗在紈絝的各類遊戲裡,極少有飲食上的支出,今天也是臨時賭氣出門,到正午餓了,才跑到承雲樓來。

他見“林少爺”點菜熟練,又對他好言好語,心中竟一時起了莫名的欽慕。

何況夥計還在一旁奉承:“這點菜,一聽便是行家了!”

沈鈺就也莫名自豪,倍覺有麵子起來。“行啊。”他興致勃勃,“你要跟我求教什麼?”

衛六郎卻說:“不急。”又跟趙冰嬋使了個眼色。

他是當事人,他不急,趙冰嬋也沒什麼好急的。等菜上來了,她就低頭安心吃飯,並從精美的菜肴中感受到了一種免費吃大戶的純粹的快樂,連對麵沈氏家仆刺人的目光都能安然無視。

衛六郎熟絡地和沈鈺套近乎,套到最後,兩人都彼此稱兄道弟了,他才表明來意:“十二郎,我注意到……你似乎用了某種特彆的熏香?”

沈鈺在沈家排行十二,故而衛六郎稱他“十二郎”。

“熏香?”沈鈺咽下櫻桃饆饠,又夾了一筷子金玉豆腐,有些嫌棄地皺眉,“我不用熏香。怎麼,爻哥你還用熏香?那都是女郎的玩意兒。”

衛六郎化名“林爻”,沈鈺就叫他“爻哥”。平京城裡的確有姓林的世家,出過五品官,是個不起眼的家族。加之衛六郎雖然出手豪爽,但穿著打扮又較為低調。因而,沈鈺也並未懷疑他的身份。

衛六郎同趙冰嬋對視一眼。

“這可奇怪了……實不相瞞,我打算開間香鋪玩玩,正尋訪珍奇香料。非是自誇,但我自幼嗅覺靈敏,決不會錯過任何香氣。”衛六郎將趙冰嬋的發現冠到自己頭上,防止將來牽扯到她。

他試探道:“十二郎最近是否去過什麼地方,沾染了香氣?”

“我可從來不去什麼香鋪……呃,香氣……”

沈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噢,昨天我去阿留……去彆家拜訪,他家點了檀香,大概是那時候留下的。”

阿留?衛六郎回憶著平京中的世家譜,心中忽地跳了跳。他裝出極為感興趣的模樣,急忙問:“那是什麼樣的檀香,哪裡買的,或是自家合成的,十二郎可有頭緒?”

“這個,”沈鈺為難地撓撓頭,“對不住啊爻哥,我實在沒注意。要不……下次我問問他,再同你說?”

“我可有點等不及。”衛六郎笑道,“不若十二郎為我引薦一二,我自去向那位郎君問詢?”

“行啊。”沈鈺痛快地應下,忽又流露出點小狡猾,“我去問問他,若他願意,我就來答複爻哥。送信是送往泉水巷的林府?”

“那便多謝十

二郎了。”衛六郎接得麵不改色。他姑姑便嫁去了林家,生有二子,其中一名就是林爻,也就是他表兄。兩人名字讀音相近,年歲也相近,關係更是極好,根本不怕露餡。

沈鈺看他應得痛快,心中那點疑慮便儘數消去,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聰明絕頂。接下來的飯桌氣氛,自是又一番賓主儘歡。

就是趙冰嬋聽見“林少爺”答得毫不遲疑,心裡也更確定了他林家少爺的身份,飯也吃得更安心起來。

等告辭了沈鈺,出了承雲樓,衛六郎滿臉客套的笑容便陡然收了起來,換作皺眉沉思。

“林爻?怎麼,你想到什麼了?”因為“林少爺”的堅持,趙冰嬋和他彼此直呼姓名,倒很有點不拘小節的江湖作風。

“沈鈺,沈十二郎……我聽表弟說起過他。”衛六郎低聲說,“他狐朋狗友眾多,但‘阿留’隻會是一個人,就是王家六房的嫡出子弟——王留。”

“王家?是上西京朱衣巷以北的那個王家?”趙冰嬋不覺放輕了聲音,還左右看看,生怕被人聽見,“你是說,沈鈺身上的香味是在王留那兒沾上的?”

“恐怕就是如此。不過我記得,王留和沈鈺年歲相當,七年前也才七歲。”衛六郎感到了棘手。他雖然是廷尉之子,但從七年前那件事開始,他和父親關係就疏遠了。何況父親是鐵杆的謝家支持者,與王家往來不多,甚至與其中幾位王大人算得上政敵。

若是其他人,衛六郎大可上門一會,就算威逼利誘也要問出真相。但既然對方是王留,那麼不論看實力還是看關係,他都很難從對方口中得知真相。

更有傳說,王、謝兩家的嫡子人人都有妖仆保護。哪怕他想來硬的,也隻會被捶軟啊。

趙冰嬋也看出了他的為難。她為此鬆了口氣,委婉勸道:“既然牽涉到了那一家,光靠我們兩個人怕是難以成事。你不如尋一下家裡的關係,找時間和王留套套話?我瞧你還挺擅長的呢。”

最後一句她是含笑調侃。

說得衛六郎鬆開眉頭,笑著點點頭:“也是,隻有這個法子了。多謝你開導。”

“幾句話罷了,你可是雇主,我焉能不為雇主分憂?”

兩人相視一笑,都感到了一種格外的默契。於衛六郎而言,這是七年來頭一次有人站在他身邊,支持他去做這件事。雖然對方並不清楚內情,他卻依然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振奮。也是因為這振奮,他才有些詫異地發現,原來過去七年裡,他內心的的確確存在著一種無人理解的孤獨和煎熬。

恰好,趙冰嬋也小心地問起:“不過,既然是你的兄長遇害,其中的蹊蹺之處怎麼會沒人追究?好歹是林家的少爺……”

“不是。”衛六郎搖搖頭。

“不是?”

他沉默片刻,看向一邊。

兩人此刻位於一處小巷的陰影中,背後是堵死的牆壁,角落堆放著破敗的藤筐。陽光在巷口做出了切割,也像把世界分為喧鬨和安靜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

休沐日裡,繁華的中京區愈加繁華。燦燦陽光讓酒食的香味發酵得慵懶迷人,不時拂過的清風更帶來當壚女清脆的叫賣聲;街角隱約有人吹奏樂音,還有讀書人裝模作樣地說“真乃靡靡之音”,一麵卻又伸長了脖子去看那路邊貌美的民女。

孩童抓著泥人和布偶尖叫追逐打鬨,在行人中間躥來躥去,偶爾會撞到無辜的路人,便引起一聲抱怨乃至叱罵。

“我小時候……”衛六郎望著那幾個孩子,有些出神,“我小時候,他會偷偷帶我來街上玩。”

“他?”趙冰嬋愈發放輕了聲音,因為她感受到了某種不易流露的、纖巧的悲傷,“是你的兄長?”

“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兄長,是最好的兄長。”衛六郎依舊看著那幾個孩子,“但在其他人眼中,他隻是世仆的孩子,而他自己也是我家的世仆,是伺候人的奴籍。”

趙冰嬋怔了半天:“家仆?”

“小時候有一次,我叫他‘阿兄’,被我母親聽見了。她發了很大一通火,命人用藤條打了阿兄二十鞭。阿兄的父母在一旁哭著磕頭,卻是在認錯,罵阿兄不自量力,竟然敢當小少爺的兄長。”

衛六郎自嘲地笑笑:“可是,我是真的把他當兄長的。”

趙冰嬋歎了口氣,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衛六郎的肩,就像她家裡某個神秘人經常做的那樣,據說這樣可以有效地安慰彆人。

她說:“平京的禮數果然周全,若在我家……在我家那個地方,還沒聽說哪個仆人因為這而挨鞭子的。”

衛六郎扭頭看她:“但還是會被訓斥,對吧?”

趙冰嬋默認了這句話。

衛六郎便又笑笑。他麵上出現了一種追憶的神色,帶著悠悠的對舊日的懷念。

“他挨了打後,晚上我偷偷去找他,哭著和他道歉。他趴在床上痛得抽氣,還發起了熱,卻還會吃力地伸手來拍我的頭,說這不是我的錯,隻是今後莫要再叫他阿兄了。”

衛六郎又笑了笑:“其實他很有才華。他比我大七歲,從小便被誇讚‘美姿容’。我念書的時候會拖著他一起,每次他當著夫子的麵表現得笨拙,其實早就把書倒背如流,還擅長書法,能寫飄逸華麗的簪花小楷,還會作詩……我曾聽人感歎,說他能生在世家,哪怕是庶子,也可輝若日月,便是比之謝九郎也不遑多讓。”

趙冰嬋看著他的神情,心中有些憐惜。她想歎氣,但忍住了,隻問:“七年前,到底……”

“七年前我十三歲,阿兄二十歲,剛剛及冠。自然是無人來為他辦及冠禮的,我卻不甘心,偷偷買了白玉簪和小冠送他,還非要給他綰發加冠……當然是弄得亂七八糟。阿兄從來都由著我胡鬨,最後才笑著把頭發重新挽起,對我說,他很高興……”

衛六郎單手捂住臉,頓了頓。

“……說很高興有我這樣一個阿弟。我知道他心裡也是把我當兄弟的。仆人又如何?他那樣的人本該是人中龍鳳,不該被出身所局限。”

趙冰嬋一下一下,慢慢地拍著他的脊背。她恍然發覺,原來“林少爺”今年也不過二十,正是加冠的年紀。她一時忘記了,自己其實也才十七歲,吃的苦頭說不定比“林少爺”更多。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被風霜磋磨得內心冷厲,隻是在這一刻,她忽然又像做回了昔日的趙氏女郎,重新變得柔軟善感起來。

衛六郎放下手,對他笑了笑。他臉上沒有淚痕,隻有眼底微微充血。他有一張俊秀的、有點孩子氣的臉,眼睛很大,睫毛濃黑,秀氣得有些像女孩子。

“加冠後,阿兄很高興地同我說,他有了心上人。那是一名世家女郎,如孤天明月,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他並不奢望得到對方垂青,但隻要能說句話,他便很知足了。那是春日的一天,天氣很好,許多人去郊外踏青,城外的沉璧江還舉行了舟賽。”

衛六郎在笑,眼下的肌肉卻狠狠抽動了一下。

“我還說,阿兄好好表現……可那一天舟賽尚未結束,便傳來了阿兄的死訊。”他慢慢不笑了,隻深深地、失神地長歎一聲,“趙蟬,你能想象嗎?我那風姿過人的阿兄,在沉璧江畔成了一具死屍,整個身體幾乎被劈成兩半。我被父母摁住,沒能第一時間趕去現場,後來等我偷偷跑出去,江畔連血跡都快沒了,隻剩下那一點點香味。”

趙冰嬋保持著沉默。她曾接連失去至親,明白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她隻是問:“現場沒有彆的線索了嗎?”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