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2)

“不、不可能……”

王留本就微弱的聲音,在雷雨夜裡顯得愈發微弱。他年少稚嫩的臉上布滿層層冷汗,僵硬的臉頰一點點地變得扭曲。

“錢恒的魂魄……明明……”

室內漂浮著濃鬱的檀香味,幾乎要將新鮮的血腥味都掩蓋。在厚重的檀香之中,有一縷似有似無的古怪香氣;它忽而縹緲清雅,忽而散發出黏膩的腥氣。

這樣特彆的香味,謝蘊昭還沒進門就嗅到了。

她在妖仆身上嗅到了引魂香,也在王留身上嗅到了引魂香。

更重要的是……她還在這個年輕卻惡毒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縷殘破的幽魂。

因此她殺了妖仆。毫不猶豫。

現在輪到王留了。

她蹲在少年麵前,用屬於錢恒的麵容,仔細端詳著他的臉。

“你生來就是貴人,而且是貴人中的貴人。”謝蘊昭緩緩說,“即便沒有靈根,你也能錦衣玉食一生。而我……我隻有靈根,這是我想出人頭地的全部希望,是我全家的希望。”

她橫著劍,抵上王留的脖頸。

蒼白的閃電亮起,照出那一絲細細的血痕。

“王留,你為什麼要連這點東西都奪走?為什麼殺了我,還要連累我無辜的父母?”

她微微傾身,仔細看著少年眼中的神色。那雙眼睛裡有驚恐、有怨恨、有絕望的掙紮,但——也隻有這些了。

“我不是……”王留的嘴一動一動,眼珠子一圈圈地轉,像一條被丟上岸的魚,“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對,我不是故意的……”

顯然,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知道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求饒,而不是徒勞地掙紮或呼救。

謝蘊昭冷冷地看著他,緩緩道:“不是……故意的?”

王留在拚命地喘氣:“是的,我……都是他的錯,是妖仆,他自作主張,我……我不知情……”

冷汗打濕了他的衣襟,很快也打濕了他的拂塵。他將所向往的仙人的生活幻化為身上精細華貴的道袍和拂塵,假如拿去賣了換錢,足夠讓錢恒這樣的平民……生活幾年?一定是好幾年的。

畢竟是世家中的世家,貴人中的貴人。

謝蘊昭幾乎要笑起來:“你不知情?”

“我真的……我知道後,也十分愧疚,真的……”

假如王留不是自己喝下了秘藥,他的眼珠子想必還能轉得更靈活些,而不是像現在——像壞了的水車,還想拚命從乾涸的河床裡舀起水。

“你很愧疚?”謝蘊昭慢慢挑起眉毛。

王留的喉頭動了動。他本能地想咽口水,卻被脖子上的刺痛嚇得不敢動。

“是的,我很愧疚!”他睜大眼睛,像一隻迷途的年輕羊羔,賣力地擺弄著自己的純潔無辜,拚命祈求屠夫會生出甜蜜的憐憫和關懷。

或者說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要更加恰當。

謝蘊昭為這個想法笑了一笑,卻因而給了王留錯覺。

他的眼裡迸射出絕境逢生的光,一時竟然連嘴皮子都利索起來:“自從知道真相,我日日夜夜都在懺悔!我……”

緊緊貼在少年脖子上的劍刃,略鬆了一鬆。

謝蘊昭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王留的臉頰。她帶著幾分具備迷惑性的散漫,問:“既然如此……冤有頭債有主,你告訴我,你是從誰那裡知道能挖彆人的靈根的?”

華麗的道袍下,少年的身軀不停地顫抖。如果是往常,他的大腦或許會提醒他事有不對,但在恐懼的主導下,他滿心裡隻有對求生的渴望;哪怕是一絲縹緲的生還希望,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來了。

“是蝴蝶玉簡!”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這個詞喊了出來。

王留使勁地眨了一下眼,將兩道沉重的汗珠眨了下去,啞聲說:“裡麵記載了‘他山之玉’的秘術……就是可以掠奪彆人的靈根的法術!還有好多,是謝家,都是謝家的錯,那些都是大人做的事,我不知道,和我沒關係……是……是妖仆告訴我其中的內容,也是他非要去看蝴蝶玉簡,是他出的主意!錢恒,錢恒,我隻是個凡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才十四歲,從來都是彆人說什麼我做什麼……”

謝蘊昭盯著她。

她帶著幾分奇怪,又有幾分了然,感歎說:“高高在上的世家子麵臨死亡時,原來也和我這個庶民沒有兩樣啊。一樣驚慌,一樣手足無措……也一樣絕望。你感到絕望嗎?王留,我死的時候,我父母死的時候,也同樣地絕望。”

王留睜著眼,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他隻能僵硬地、不自覺諂媚地露出一個笑,表示自己的讚同和附和。

他絞儘腦汁,想為這悲劇找一個完美的加害人。很快,他那被痛苦、昏沉、恐懼占滿的大腦中,閃現了一個名字。

“王玄!”他低聲說,“那塊蝴蝶玉簡是我的妖仆從王玄那裡偷來的!”

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事實是,王留向來看王玄那個外室生的雜種不順眼,總是逮到機會就讓妖仆找他麻煩。上個月王玄回家拜見父親,身上帶著那塊蝴蝶玉簡,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樣。

王玄就讓妖仆去偷了來。他的妖仆有上古血脈,天賦神通是隱匿,因而順利將王玄隨身攜帶的蝴蝶玉簡偷了過來。

裡麵的內容,也是王留要看的。

掠奪靈根,也是王留要做的。

但他怎能承認呢?

他是必然不能承認的。

無論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還是他天生的性格,都讓他早早懂得一件事:身為世家子,隻需要表麵光風霽月、乾淨清白,就能前路暢通無阻。所有陰私、肮臟的手段,隻要沒人知道,或者找一個完美的替罪羊,就相當於沒有發生。

隻要將責任推到彆人頭上,他就能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於是他努力地將責任推給王玄,甚至在心裡惡毒地祈禱:讓錢恒化為的厲鬼去找王玄!最好殺了他,這便是轉禍為福了!

然而,冰冷的劍鋒貼上了他的臉頰。

王留僵在原地,眼珠不停震顫,盯著“錢恒”。

他聽見對方問:“把蝴蝶玉簡給我。”

“我,”王留的喉頭總算能自由而恐懼地滾動,“不在我這兒,王玄發現玉簡不在,就拿回去了……”

對方用冰冷的劍鋒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仿佛自言自語:“那還要你活著乾什麼呢?靈魂被抽出來多痛苦啊,我就把你的靈魂也拉出來吧。”

王留頓時抖如篩糠。

“不……”

——“妄想。”

一聲冷哼。

一抹亮光。

閃電慘白的光芒被燦爛的光明所淹沒。

一道太陽般燦爛的劍光劈開房門,直直奔謝蘊昭而去!

“——天陽一式,百邪避退。”

一言出,道法生。劍氣化光,灼灼四方。

謝蘊昭手裡的火紅長劍早已悄然收斂光芒,如同凡兵。她招架一擊,順勢後退,落在靠窗的牆邊。

窗欞就在她身旁,而窗外就是閃電。大雨拚命敲擊著窗;她看了一眼窗外。

當閃電和雷鳴再度同時降臨時,窗框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音。

轟隆——

窗戶連著牆,整個朝外傾倒,落在雷霆奔鳴的雨水中。

刹那之間,飄搖風雨吹來,將謝蘊昭籠罩在夜雨雷霆中,也衝向了對麵的人,將那一身光亮的盔甲打濕一些。

一個年輕的將領站在對麵,手中的長劍亮著耀眼的白光。那縱橫的劍氣,與刺破門牆的力量一模一樣。

謝蘊昭眯了眯眼。

房屋中間,王留仰麵坐倒在地。他身上秘藥的藥效差不多過去了,吸收靈魂帶來的痛苦重新刻入骨髓;但在此時的他的感覺中,這痛苦都像是生命的希望。

就像那身披盔甲、手執長劍的野種,此刻也成了他的希望一樣。

“王玄!”他終於發出了今夜第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王玄救我!他要殺我!他已經殺了阿土——救命啊!”

年輕的將領正是王玄。

平京城裡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軍,被罵成“野種”的頂尖世家嫡枝的私生子,和光境《點星榜》第七名。

同時,他也是出了名的……謝九郎的心腹。

謝蘊昭平靜地想,很好,這就都連上了。王玄帶著蝴蝶玉簡,玉簡裡記載的是謝家的**罪惡。掠奪靈根的事情,果然與謝九脫不開關係。而且,王留得到玉簡,果真是偷盜成功?王玄真的不是故意讓他得手嗎?說不定,這就是他們誘惑世家子主動掠奪凡人的秘訣。

王玄沒有去看地上那形容可笑的異母弟弟,他的臉上甚至閃過了一絲厭惡。

然而他依舊上前一步,將王留護在身後,並提起了劍。

劍尖指向謝蘊昭。

那光亮而堅硬的頭盔下,是一張年輕卻堅毅的俊朗麵容。和王留不同,他的臉上寫滿了赤誠和無謂。

“不論閣下是誰,都請退出王氏府邸。”他朗聲說,“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

謝蘊昭看了一眼那散發著溫暖白光的長劍。

她知道,王玄是劍修。所謂劍修,就是劍意如人,不可遮掩。

王玄的劍意明亮率真、執著無懼,因此他本人也是明亮率真、執著無懼的人。

“天陽劍,《百兵譜》排名第三十六的名劍。”謝蘊昭說,“這樣一把劍,卻要維護為一己之私而濫殺無辜之人,實在叫人扼腕。”

王玄的嘴角微微抽動一下。這通常是一個代表愧疚的本能反應,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堅定不改,擋在王留身前的姿態也堅定不改。

他說:“閣下請回。”

他背後的王留自以為得了保護傘,便大聲頤指氣使:“什麼‘請回’!王玄,殺了他,殺了這個裝神弄鬼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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