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倒是回過神了,知道來的不是錢恒的鬼魂,而是另有其人。
謝蘊昭沒理他。
王玄也沒理他。
謝蘊昭隻看著王玄,問:“蝴蝶玉簡在哪兒?”
王玄不為所動,連一絲一毫的驚訝都不曾表露:“閣下請回。”
“蝴蝶玉簡現在不在你手上,是不是?”
“閣下請回。”
夜雨還在繼續。同前半夜相比,暴雨漸漸有了停歇的勢頭。
四周傳來了隱隱的叫喊,還有防風燈裡透出的點點火光。除了真實的火光之外,謝蘊昭能感覺到,還有火焰般的力量在悄悄接近,形成包圍之勢。
那是一個個的修士。
而且,應該不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修士。
王玄再踏前一步,天陽劍光芒更盛。他嗓音含威,喝道:“平京守備已至,大陣將啟!天子龍居之地,世家雲集之所,豈容宵小放肆——速速退下!!”
舌綻春雷。
可這明明是夏天。
夏天,就該有夏天的雷霆。比春日更暴怒,帶著要撕碎整個世界的聲勢。
可此時此刻,雲層中盤踞的雷電已經緩緩按下聲勢。雷鳴變得沉默,閃電也黯淡起來。
一場夏季的雷雨,分明尚未到達震怒的頂點,就已然要臨近尾聲。
謝蘊昭仍一動不動。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王玄:“你要放我走?”
王玄沒有說話。
於是謝蘊昭繼續問:“你為什麼放我走?你的援兵已經來了,把我包圍了。你是領兵的將軍,不追窮寇,卻該知道斬草除根的道理。可你還是要放我走,為什麼?”
風雨飄搖,漸漸起了喊殺聲。那是軍隊常用的手段,以呼喝來震懾敵人。
然而謝蘊昭像突然對這個無關緊要的細節產生了無窮的興趣。她挑起一邊眉毛,饒有興趣地看著王玄,擺明了一副得不到回答就絕不會退走的模樣。
王玄不得不回答。
他說:“王留濫殺無辜,該死。”
他背後的王留猛地一抖,會錯了意,抖著聲音叫喊:“王玄!你什麼意思……你敢殺我?!你一個野種,竟敢說我該死?”
沒人理他。
謝蘊昭問:“既然該死,為何不讓我殺?”
王玄麵無表情:“王氏子弟,不容旁人置喙。”
謝蘊昭笑了一聲:“那你會殺他?”
王玄頓了頓:“不會。”
年輕的將軍依舊穩穩地握著劍;雪白的劍身照出他的眼神,也照出了那一絲一閃而過的狼狽。
謝蘊昭說:“那就讓我殺。”
“退下!如何處置王留,世家自有定論。”王玄再上前一步,天陽劍威勢更甚。
“什麼定論?”謝蘊昭微微一笑,“殺了他?”
王玄嘴角肌肉再一抽:“十年之內,王留不會得到任何重用……”
——你敢!你個野種,憑什麼……
一縷殺氣爆發,旋即悄然消失。王留卻癱倒在地,好像喉嚨已經被那縷殺氣刺破,再發不出一個字。
謝蘊昭說:“他殺了三個無辜的人。”
王玄低聲說:“閣下何必糾纏不放?事情已然發生,便是殺了王留又如何?”
謝蘊昭柔聲說:“不如何,但我爽啊。”
王玄皺了皺眉,終於有了幾分不耐:“現在退去,你還能保下一命。”
他心裡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沒有意識到這個想法:死的那三個人隻是庶民,就是錢恒靈根資質不錯,但也隻是有潛質而已。他們三個人的死加在一起,能比王留更重?
他討厭王留。
但王留現在還不能死。
王留死了,王家的臉也就被摔在地上了;臉沒了,彆人對王家的信心也就沒了。
世家要掌控世界,首先要讓彆人相信他們有能力掌控。而如果他們連自家嫡枝都保不住,誰還能相信他們可以掌控彆人?
死一個王留事小,失了旁人的信心事大。
然而王玄雖然不說,謝蘊昭看看他,卻大致能猜出來他在想什麼。
這不是什麼很難猜測的事,任何多讀過幾本史書的人都能從中找到答案。
此刻,他們的距離已經不到三步遠。
謝蘊昭也提起劍,輕輕搭上天陽劍劍身。
“我要是不退呢?”
夜雨已經將殘破的房屋浸濕了大半。
交鋒的雙方,一方是看似黯淡的凡兵,一方是寶光耀眼的仙劍。
王玄掃了一眼兩人的兵器,冷冷道:“你修為不到無我境,便是拚死殺了王留,也難逃我一劍。”
這一句話聽上去十分有說服力。
劍修同階無敵,神遊之前更有劍修創下跨越大境界殺人的記錄。
無怪王玄自信如此。
謝蘊昭認真想了想,說:“你說得對。”
是對的。她是和光圓滿,王玄卻也是和光後階,還是戰力極強的劍修。
更重要的是,王玄可以在平京中展開神識,可謝蘊昭不能。現在城中的大能或許還覺得區區一個和光修士,不值得出手,但若她鬨得太過,就不一定了。
最安全的策略就是先退去。
今夜她已經殺了一個人,也得到了蝴蝶玉簡的一些線索。王留也算被廢了一半。
她不是沒有收獲。
何必再鬨呢?
聽她這樣說,王玄總算露出了一點笑意。
“那便……”
一抹燦若朝陽的劍光。
溫暖、灼熱、明亮,充滿無畏的光輝。
刹那間,王玄幾乎以為那是自己的劍。
但是,那並非天陽劍。
劍光照亮了雨水,照亮了黑夜,照亮了這繁華古老的上京區上空的黑雲。
王玄雙目暴睜,一瞬憤怒至極。
他大喝一聲,天陽劍也劍光暴起!
忽然之間,雨雲中雷霆炸響——原來剛才的沉悶隻是假象,真正的、最爆裂的憤怒,此刻才終於炸響!
一顆頭顱滾落在地。
那張年輕又惡毒的臉上,還殘留著迷茫和不可置信。
王玄也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顆頭顱。
他手裡的長劍勢如破竹,紮進了凶手的肩。
血流如注。
卻不及地上血流如注。
今夜,這富麗的房屋裡倒下了第二具無頭的屍體,咕嘟嘟地冒著溫熱的、屬於人類的鮮血。
敵人回過頭,抬起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劍刃。
劍氣割破了敵人的手掌;鮮血順著天陽劍滴落。
——滴答。
謝蘊昭一點點地將劍尖拔了/出去。
王玄呆呆地看著她,盔甲下的胸膛不停起伏。
他聽見她說:
“在你眼裡,死的隻是三個微不足道的庶民。但在我眼裡……”
“……那是三個活生生的人。”
謝蘊昭露出今夜第一個真正的微笑:“你看,世家子死的時候,也會流出紅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