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對峙(2)(1 / 2)

月色黯然,星輝明亮。

下京區被一排排搖曳的火把點亮。

靴底急急地踏在地麵,踩出一片急促的悶響。

火光最明亮之處,站著一名年輕的將軍。

才剛剛回到家中、尚未來得及上床歇息的平京刺史,騎馬匆匆而來。他跳下馬,扶著沒來得及係好的腰帶,奔向那名年輕的將軍。

“王將軍!”刺史急得嘴上燎泡,心想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接連出事,“方才的異狀難道是……”

“是外來的修士。”

王玄將軍一眼看來,目光比火更亮,比劍更利。頭盔落下的陰影掩去了他的表情,隻有輪廓起伏如鋒利的劍刃。

他冷冷說:“也是殺害王留的凶手。”

“什麼?!”刺史瞠目結舌,“那還不趕緊拿下凶手……不,現在在裡麵的是……九郎?”

刺史拍拍腦門,顯而易見地舒了口氣,又帶了幾分奉承:“九郎出手,我就放心了。”

然而,火光中的將軍卻更沉下了表情。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破敗的小院,右手握緊了天陽劍的劍柄。

他不接話,空氣便陷入了有些尷尬的沉默。刺史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聽橫裡插來一聲冷哼:

“良弼,你可來得早!這平京刺史當得還真是安逸。”

刺史一聽,心火略起。他忙了大半天蝴蝶玉簡的事,還要應付無理取鬨的某些貴人,現在更是腰帶都沒拴好就飛奔前來,哪裡安逸了?

可再定睛一看說話的人,刺史心中的火就哧溜一下——乖乖地滅了。

蓋因此刻那冷眼斜視他的人,是朝堂九卿之一,手握實權的衛廷尉。要說起來,衛廷尉還曾是刺史的老上司,積威深重,刺史在這位大人麵前天然就要矮半截。

“啊呀,廷尉也來了。”刺史忙賠笑。

衛廷尉不耐道:“可不止是我來了!”

刺史眨巴眨巴眼,一雙被夜色與火光蒙蔽的眼睛左右一轉,才注意到在衛廷尉身後,火光黯淡的陰影中,還站著一個個人影。

沈、王……還有其他一品世家的熟麵孔。除此之外,攀附各家的人也都派了人來,按著各自的派係,在這不安的黑夜裡分立排好。

竟都是嫡枝的大

人物。

碌碌——

更有兩架牛車碾壓石板,緩緩駛來。

珍貴的靈石燈亮起光明;柔和穩定的光源讓清貧的下京區也顯得矜貴起來。

刺史注視著那兩輛車架,微微瞪大了眼睛。那是……

其中一輛牛車的帷幔上繡了太陽紋路,代表謝家的嫡枝。

另一輛繡了金蓮圖案的則屬於沈家嫡係。

太陽紋路的那一架牛車停在路邊。而後,有一隻手伸出來,指了指小院門口呆坐的謝妙然。

“十一郎。”

聲音不高不低,青年卻渾身一抖,捂著心口踉蹌站起,回身朝牛車一拜:“家主。”

有隨侍的仆從悄無聲息上前,展開竹椅、扶謝十一入座,又為他包紮傷口,奉上溫熱的蜂蜜水。

牛車中的謝家家主溫聲道:“辛苦你引出賊人,接下來的事交給九郎便可。”

謝十一蠕動一下嘴唇,張口想說什麼,但他緩緩環顧四周一圈,忽地明白自己要說的事不能為人所知,於是他垂下頭,應了一聲“是”。

他明白,自己才是被謝長樂利用去解開封印的那一個。但是,這件事不能讓彆人知道。

世家可以暗中傾軋,卻決不能在明麵上迫害自家子嗣。謝長樂雖是泰州分支,她的外祖父卻是正經的平京嫡係出身。泰州謝被平京謝害死,這件事足以讓謝家被唾罵百千年。

此時,另一輛金蓮紋路的牛車裡,有人緩緩出聲:“佑之真是事必躬親。區區一賊人,不僅驚動了九郎,竟連你也來了。”

謝家家主謝彰,字佑之。

太陽家紋的車架裡傳出悠然一聲笑,戲謔道:“九郎是我孩兒,我怎能不掛心?倒是靜思,你來此處做什麼,莫不是閒來無事瞧個熱鬨?”

對麵車中端坐的沈靜思乃沈老太爺嫡次子,也是沈佛心的生父。

車廂之中,謝彰悠然說完,便低聲吩咐妖仆,表情一片森冷:“萬一九郎失手,玉簡出世,導致沈佛心脫困……你就立即挾持沈靜思,以脅迫沈佛心。”

妖仆應下。

對麵牛車中,沈靜思則不鹹不淡回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平京被賊人侵入,我又怎能不關心?”

說罷,他也低聲吩咐自己的妖仆:“謝彰過分在意蝴蝶玉簡,你且注

意他的妖仆動向。”

且不論大人物的言語交鋒和暗地盤算。

一旁站立的刺史早已吩咐人手,務必要加強守備,加強再加強。這裡來了這麼多重要人物,出事了可怎麼辦?

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物們怎麼今天興頭這麼高,全跑來看熱鬨!刺史心中暗暗抱怨,卻也知道這些人做事必有緣由。

更何況王玄將軍守衛與此,周遭更是佇立著無數沉默的玄甲兵衛。這些玄甲都身具修為,個個能以一敵百。

刺史也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多玄甲同時出現。

和沈、謝兩家的帶頭人相比,出現在此處的衛廷尉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衛廷尉深深地皺著眉,似乎也很是煩心。他瞪了刺史一眼,沒好氣:“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轉移安置周邊平民!”

修士交手,難免波及四周。下京區雖然住的都是庶民,但畢竟也是平京穩定的根基,若放任不管,必定引起動蕩。

刺史側頭聽了屬下的低聲彙報,驚訝地眨眨眼,忙對衛廷尉道:“正要叫廷尉知曉,下京區的庶民不知是何緣故,竟都消失了。”

“消失?”衛廷尉眉頭皺得更厲害,“怎麼回事?”

大人物們也有不少投來目光。刺史頭皮微麻,隻覺壓力很大。

唯有王玄將軍默然片刻,忽說:“中京區西側居住的趙家人也消失了。”

“趙家人……那是誰?”有人問。

王玄將軍又沉默片刻,才說:“賊人的友人。我本想拿住趙家人,不想對方快我一步。”

刺史不解:“可下京區的這麼多人……難不成也是賊人的親友?”

王玄搖搖頭。他重新看向小院,望著那衝天的白光和四散的氣流,神情有些複雜。

“大概也是怕他們受到波及。”

他以一種低得近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那人也……並不是個壞人。”

刺史沒聽清:“王將軍?”

王玄抬起頭,表情冷然而堅定。他回頭喝道:“玄甲聽令,護衛結陣!”

喀啦啦——

盔甲相碰,斧戟相撞。

數百玄甲在沉默中抽出冷兵,在琅然脆響中結出陣法。

靈力散發出微綠的光芒;光幕延展,將眾人包圍起來。

狂風被阻攔在外,那凜

冽似能割破人肌膚的交鋒氣息也被隔絕在外。

刺史心中驚歎一聲,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些從來神秘的玄甲。

說來也巧,正好有一名玄甲的頭盔歪了,留出條縫隙。光芒從縫隙中切入,也讓刺史的目光得以窺見幾分玄甲的真容。

半明半昧的光線裡,那張被漆黑盔甲包圍的臉僵硬、青白、兩頰凹陷,兩隻無神的眼睛直直看著前方,又隱約帶著一股凶煞怨憤之氣。

就像含冤慘死的人化為的僵屍一般。

刺史莫名出了一身白毛汗,忙轉過目光,不敢再看。

……

平京城裡月色被大火侵吞,平京城外也同樣如此。

京郊的民居陷入沉眠,連蛙鳴也無,隻一片寂靜無聲。

正因為這格外的安靜,才方便某人辦事。

荀自在依靠在樹乾上,手裡拿著紙筆,正慢吞吞地寫:一,二,三……

在他麵前,堆滿了無數人體。他們一一被用草席包裹起來,從天而降,挨著堆好。

星光遍灑的野外,寂靜無聲堆疊的大量人體,以及一名從容自若的白衣青年……

在邊上打下手的小川打了個哆嗦,凝重道:“荀師叔,你好像變態殺手哦。”

“……變態是何意?又學你謝師叔。”荀自在用毛筆的另一端戳了戳小姑娘的頭,懶洋洋地抱怨,“唉,虧了。說好幫謝師妹轉移三個人,這不連幾千人都有了?”

小川捂頭,義正言辭:“這是荀師叔應該做的!”

荀自在眉眼更是耷拉:“總歸在你眼裡,謝師妹哪裡都好。”

“因為謝師叔就是哪裡都好嘛。”

荀自在笑了一下,正要再說話……

一抹令人驚豔的雪白劍光,自東方而來。

金色碎光飄散,好似星光搖落。

一聲劍鳴過後,星光籠罩的平野上多了一道白衣如雪、黑發如墨的修長身影。

“荀師兄,小川師侄,多日不見。”

青年麵帶微笑,音色溫潤柔和,眼眸卻清冷如寒星照白雪。

“你們可曾見到我師妹?”

荀自在定定看他片刻,收了紙筆,姿態變得鄭重一些。

“衛師弟,你終於來了。”

他抖了抖衣袖,推開小川,右手已然握住那柄造型如棱錐的白沙劍。

“可惜……我不好

直接退開。”荀自在提起劍,懶懶指向他,“就隻能麻煩衛師弟,硬闖一番平京大陣了。”

此言剛出,大陣亮起。

整個京郊地麵、上空,忽然升騰交錯無數銀亮的光線。

無數微小卻奇異的符文在其中流轉,造就無聲殺氣。

——荀師叔?!你為什麼……

“不急。”荀自在輕聲說,“很快的。”

衛枕流深深看他一眼,微微搖頭。

“你實在不必做到這一步……但是,我不會留手。”

京郊的光亮更加耀眼起來。

……

當京郊的大陣發動時,下京區中的某個小院裡,仍然隻有榕樹緩慢解開封印的光芒。

謝蘊昭問:“是你殺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黑衣青年站在小小的院子裡,周身冷風肆虐。

他沒有回答,像是有些失神,問:“你為什麼偏偏是謝長樂?”

“為什麼殺他們?”謝蘊昭也像沒有聽見他的問題,“是因為我?”

謝九看著她,慢慢閉上眼:“是。”

像是影影綽綽多年的猜測終於成為現實,又像懸掛梁上的石頭終於落下。謝蘊昭握緊劍柄,心中最後一點謹慎和猶豫也被徹底抹去。

她抬起劍,指向謝九。

謝九兩手空空,長發垂落又被狂風吹拂。他以一種奇異的目光一點點地描摹著女修的容貌,仿佛終於見到久仰其名不見其人的某個誰。

他像在自言自語:“原來如此……你是謝長樂,你是靈蘊。我早該想到,你必定是她。”

平淡無波的語氣,又似有點一閃而逝的傷感和自嘲。

“靈蘊是誰?”謝蘊昭覺得那個名字有些耳熟。她冷笑一聲:“你該不會找錯人也殺錯人了吧?”

謝九輕輕搖頭。他身周的狂風已漸漸平息,正如他神情的波動也終於不見。

然而他卻又忍不住低聲一歎:“你卻偏偏是靈蘊。”

下一刻,他抬起眼,一步步走過來。

“讓開,靈蘊。”他淡淡道,“不要碰蝴蝶玉簡。”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