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勘得破生死,勘不破情關但這情又值多……(1 / 2)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有時會夢到少年時。

那時他們都青春正好,他是九千家的繼承人,她是家道中落、寄養在他家的大小姐。

但每次他這麼調侃時,她都會羞惱起來,說她已經不是什麼大小姐。

“我感激伯父的恩情,但我留在九千家並不是為了做大小姐,而是學習經商,將來恢複我任家門庭。”

她板著臉說話時,卻仍有鮮花一般的明媚。

後來他才想明白,他不過是故意逗她作惱,好看她微紅著臉訓斥他,眼睛卻又盛著一整個四季的日光。

他們青梅竹馬,他們一同長大。

他拿了琴跑到她的院子外,在那棵梧桐樹下彈琴,唱《鳳求凰》。

她扔了個空盆出來,好險沒砸著他的頭。

後來父親歸家,聽聞了這事,拿著荊條抽了他一頓。

他蔫巴巴地趴在床上,看窗外夕暉漸沉,沮喪地想,大約她真是對他無意的。

然而那一天明月如水,滿院清輝,她悄悄拿了藥來,紅著眼睛、帶著哭腔道歉,說並不是真心想叫他挨打。

他受了傷、身上痛得很,心裡卻高興極了,簡直要發狂。

高興到了極點,他又嘴賤地唱:“鳳兮鳳兮歸故鄉……”

她瞪他一眼,抬手狠狠戳了一下他背上的傷口,痛得他差點大叫起來。

但他們在月光中對視了半天,卻又齊齊笑了起來。

那……事情是為了什麼變成後來那樣?

錦書一封,淚痕兩行。

——“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在他們年少時,曾一同讀書。讀的是詩還是無聊的話本?他已經忘了。

但他總是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並在之後很多次重複想起。

她說過:“好似越是說願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就意味著這願望一定不會實現,而不想要的事情一定會發生。”

他笑說:“湘君未免太悲觀。”

她在梧桐樹漏下的日光裡對他微笑,容顏清麗而又帶了一絲豔色,好似無暇珍珠上那一圈彩色的光暈。

湘君輕輕笑著,說:“是麼?”

是麼?

他現在會在夜裡頌念佛經,那些年少時一眼都不曾看過的晦澀經文。檀香繚繞,風雨晦暗,窗外的梧桐樹急促地搖動,像隨時會折斷。

——越是祈願保有的,越會失去;越是不樂見發生的,越是必然發生。

是麼?

他想:的確如此。

佛說: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水少魚,斯有何樂?

檀香氤氳中,有人從門外走入,腳步悄然無聲。

僧人袈裟垂落,滿麵疤痕掩去了真實容貌,隻一雙眼睛優美清澈如平湖。

“九千施主,令郎編排的《鳳求凰》快要開始,你是否要前往一觀?”

九千家主撚動佛珠。

佛珠有一百零八顆,意味著人生在世共計一百零八種煩惱。當將這些煩惱統統斬斷後,人便能得到真正的清淨無暇。

然而斬卻一百零八種煩惱,總有一樣是他揮之不去的。否則,他多年來何以苦苦索求?

勘得破生死,也勘不破情字。

他並未抬頭,淡淡道:“不看也罷。”

台上種種,都是虛假。

唯有他心中所念,才是真實。

他問:“我這裡還差一個人,法師可有什麼建議?”

沈佛心說:“隨緣即可。”

他說:“我瞧好了一人,卻隻怕不夠像湘君。”

對方說:“九千施主的信念足夠堅定即可。”

他沉默片刻:“法師說的是。”

“待到花會落幕那一天……”

……

有的地方清寂無言,有的地方卻熱鬨不已。

扶風城裡一日比一日熱鬨。

前有新奇有趣的《新梁祝》,後有哀怨動人的《鳳求凰》。

人們圍在台邊,聽琴曲錚然,看那名紅衣美人泣血控訴。

——“一彆之後,二地相懸。隻說是三四月,誰又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裡長亭望眼欲穿……”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兩人本是青梅竹馬、少年夫妻,朝夕相伴、鶼鰈情深。

男子在外經商、生意越做越大;女子打理內宅、照顧人情,處處都井井有條。

夫妻恩愛十五載,卻隻孕有一子。漸漸人人便勸男子納妾,多生幾個孩兒,便是個女孩兒也好啊,未來也好叫大公子有個幫襯。

男子起初沒有這個心思,可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二人膝下仍是隻有一子,他心中也焦慮起來。

更何況,除了“子嗣單薄”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外,男子心中……也的確有些厭倦了。

他們不滿九歲時就認識,十八歲成親,朝夕相處已足足有二十四年。

便是再如何國色天香的美人,也看厭了。

男子又是腰纏萬貫的大商人,有財有權,每每出去應酬都伴著花團錦簇;他身邊來往的人,也都家有嬌妻美妾,有的還在外金屋藏嬌。

種種心思夾纏在一起,最後,男子便提出了納妾。

女子百般苦勸,又哀傷地唱一曲“百思想,千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二人大吵一架。

在男子眼中,女子頭一回顯得蠻橫無理。

不歡而散後,男子出門借酒澆愁,借著醉意,同某家討好他的女郎春風一度。

男子酒醒後嚇了一跳。他雖然同發妻爭執,卻也不願在她反對的情形下納了誰。

然而雖然他著意掩飾,這事最後還是被女子知曉了。

她麵對著百般道歉、小心賠不是的丈夫,竟一聲不吭地將這事忍了下來,甚至還露了個溫柔笑臉,柔聲勸慰。

這令男子十分感動。

納妾一事便再也不提。

不久後,女子懷上了第二胎。

時隔多年的喜訊讓闔府都歡喜不已,更不說欣喜欲狂的男子。他信誓旦旦,說這一胎無論男女,他都會珍愛不已。

女子卻一天比一天冷靜,有時甚至露出冷冷的笑意。

到了臨盆那一天,她掙紮著生了一個健康的女孩兒。

沒等男子喜悅太久,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女子便拉住他,冷笑說,這是她與彆人幽會生下的孩兒,是彆人家的血脈,不是男子的種。

這是女子對他的報複方式。

喜悅未竟,卻遇寒冰。男子呆立原地,隨即便是狂怒不已。

他在房中踱來踱去,砸了所有能砸的東西,怒聲質問蒼天何以如此待他,又怨恨妻子太過決絕。

憤恨至極時,他甚至想掐死妻子。但思來想去,他仍是不舍。

於是他做了個決定:要將那孽種殺死!

可那孩子出生不久,卻已經能看出長得像妻子。他自己下不了手,便拂袖而去,吩咐老仆將這孽種處理掉。

可那老仆也是看著夫妻兩人從小到大,並不忍心傷害女子的血脈。於是他將孩子抱走,悄悄尋了個人家,將孩子送了出去。剛巧那對夫婦倆生了個死嬰,妻子還正好同女子長相相似。

那丈夫正發愁如何讓妻子接受這件事,見了這孩子,他大喜過望,千恩萬謝地接了過來。

但對女子而言,她並不知道孩子還活著。她隻知道自己昏睡醒來,竟發現孩兒不見了,又聽那絕情的丈夫發狠話,說殺了那孽種,這會兒怕是屍體都被野狼啃了!

女子呆在原地。

隨即嚎啕失聲。

她這才哭著承認,說自己並未與人私通,不過是想報複丈夫越軌,才出此下策。

原想氣一氣丈夫就告訴他真相,可怎麼就連累了二人無辜的孩子?

男子如何絕望悲傷、遍尋孩子而不得暫且不提,隻說這女子,她傷心自責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駕鶴西去了。

男子自此發了狂,也不管家業如何、未及冠的孩兒如何,隻成天念著死去的夫人,癡想著一切從頭再來、往昔恩情再現,入了迷障,將這後半生蹉跎過了。

戲劇末尾,美人再度出現在台上,一襲紅衣幽怨哀愁,長發迤邐,又生森然鬼氣。

她哀哀地唱: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再將開頭一曲《鳳求凰》變調彈來,不見了年少時的希冀與戀慕,隻餘下諸多悔恨、萬般惆悵。

台下觀眾看了整場,有的噙著淚,更多卻心裡不是滋味,暗想道:這看得人難受,是為了什麼來?可真奇怪,看得這麼難受,卻還是覺得這故事十分動人。

還有些人認真看了,卻除了紅衣美人好看得緊、跳舞唱歌都很好之外,什麼也沒品鑒出來,不由心中嘀咕:還是新梁祝看著有趣。

謝蘊昭也在人群中。

她屬於很少見的那一批觀眾——看完之後,心裡沒有太多想法。

雖然結合九千公子的說法,這演的大約是她生身父母的故事,那倒黴嬰兒就是她,可她心裡認定自己是個穿越的,這裡的親人又是自己的外祖父母,還有在島上的師父,那這些上一代的情情愛愛、恩恩怨怨又與她何乾?

至多回頭去生母墳頭祭拜一下,也就夠了。

要她說,這生母的報複方式也是挺奇怪的,不過大約這就是一孕傻三年吧?

謝蘊昭琢磨一番,下了這個定論。

於是她抬頭對邊上的人說:“我不懷孕。”

衛枕流已經是很熟悉她了,卻還是常常猜不準她奇奇怪怪的想法。不過他也應對得很熟練,隻需要笑著說一句“好”便可以。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