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麼快?”楊管事悄悄看了看他的臉色,低聲說,“老爺,這鬆州可是咱們的地盤!”
李老板凶狠地瞪了他一眼:“蠢貨,廣州的生意不想要了?”
楊管事連忙拍了自己一巴掌:“小的鼠目寸光,老爺教訓得是,咱們還要回廣州呢,不能將這家夥得罪死了。”
不能得罪這家夥,但對這批貨李老板還是眼饞得很,不然當初也不會使那麼多計謀想壓低價格拿下這批棉花了。
“這些棉花落到劉七手裡,頂多也就賣個一兩百文錢一斤,若是落到我手裡,我能給他翻個倍!”李老板很是遺憾地說。
他有船,完全可以把貨運到京城再出手,一斤多賣個幾十上百文錢不是什麼難事。尤其是他這次匆忙從廣州回來,還有兩艘船閒置著,空在碼頭,完全可以裝了這批貨北上或是沿江西去,他在這些地方都有店鋪。
楊管事明白了,老爺還惦記著這批貨,笑著出主意:“不如咱們找容建明,請他幫忙出麵低價拿下這批貨,最終貨還不就是到了咱們手裡。”
反正容建明也在找人,這可是幫了他大忙。
李老板琢磨了一會兒,指著楊管事說:“你小子這法子不錯,這事就交給你,你去跟容建明聯絡。”
當天晚上楊管事就去容家,向容建明說明了來意,還許了不少好處。
容建明以要考慮為由,客客氣氣地將其送出了家門。
轉身回到屋裡,他就開始歎氣。
容夫人收起針線活,看著他:“老爺這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
容建明簡單說了一下事情:“這李家的消息還真是靈通,我都沒找到合適的人,他們就湊了上來。那劉七公子明顯跟他有過節,怎麼願意把貨賣給他。若是事後劉七公子知道了,隻怕還要記恨我。我本是為了還周掌櫃一個人情,這麼搞還得得罪人。”
但拒絕李家吧,又要得罪李家,李家這些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行事也越發的霸道了。
容夫人想了一會兒道:“要不拖著,劉七公子那邊肯定不可能一直等你。你這邊沒有音訊,他們就會去找其他人,屆時到底賣給了誰也就不關你的事了。”
容建明當即搖頭:“這怎麼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經答應了人家,怎麼能如此行事,傳出去以後旁人怎麼看我?”
“迂腐,那你就受著吧。”容夫人埋怨了一句,推了推容建明,“睡覺了,想不明白明日再想,興許明天睡醒就有辦法了。”
容建明躺在床上也大睜著眼睛,一晚上都在想這個事。
次日一大早,他跑到客棧,向劉子嶽舉薦了一個人:“公子以後可是會長期大量供應棉花?若是如此,我向公子推薦一人。”
劉子嶽想明年廣州一帶種植棉花的人應該會增加不少,遂點頭:“沒錯。”
容建明笑道:“咱們鬆州還有一巨賈,跟李家不相上下,那就是池家,池家主要做北邊的生意,主要來往於京城和江南這條線,生意上與李家有不少重合的,兩家的關係也不怎麼好。”
劉子嶽明白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
這個池家肯定有興趣搶李家都想要的生意。
“多謝容老板指點。”劉子嶽感激地說,容建明顯然是精挑細選了的。
容建明笑道:“若是劉七公子沒有異議,那咱們現在就去拜訪池家。雖然有些冒昧,但料想池老爺子也不會在意。”
劉子嶽當然說好。
池家是鬆州的大戶,並沒有住在城裡,而是位於城外七八裡的一個小鎮上。
鎮子規模不算小,有上萬人,但池家的宅院、鋪子就占了半個鎮子,鎮子旁還有一條小河,碧水清清,微波蕩漾,帶著江南小鎮獨有的溫婉柔美。
不過今日鎮子上並不安寧,還沒進鎮子,劉子嶽就聽到了一陣陣的哭聲,循聲望去,是一隊戴著鐐銬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數,有二三十人,一個個如喪考妣,旁邊還有幾個凶神惡煞的衙役在一旁看守。
道路兩旁站了不少人,有的不忍,有的氣憤,有的惱怒。
一個中年婦女掩麵痛哭,邊哭邊罵:“你個殺千刀的,做那等酸詩乾什麼?可害苦了我的女兒,若早知道會這樣,當初說什麼都不會將我的青青嫁給你!”
劉子嶽順著她罵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二十幾歲的模樣,皮膚很白,身形瘦弱,一看就是個沒乾過重活的書生。
這樣一個人能犯什麼罪?還牽連到家裡幾十口人?
劉子嶽不解地問:“容老板可知道他們犯了什麼事?”
容建明歎了口氣,指著那書生說:“譚秀才跟一群讀書人在外麵吃酒,喝多了,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又做了一首那個詩,然後被人告發到了官府,害得全家老小都跟著他受罪。譚家也被抄了,可憐啊。”
他說得模糊,敏感的信息都跳過了。
但大家大致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譚秀才一直沒高中,鬱鬱不得誌,心裡對朝廷對官府多有不滿,平時不敢說,這喝高了,借著酒勁什麼都敢往外麵吐。這不被人抓住了小辮子,告到了官府,也牽連了家人。
他倒是過了把癮,痛快了,就是可憐了家人。
看到隊伍裡還有幾歲的孩子,劉子嶽心裡很是不落忍,可他隻是個沒有實權的親王,做不了什麼。尤其是這在鬆州,他也是個外來戶,若是在廣州,興許還能想想辦法。
容建明心裡也不舒服,對劉子嶽說:“走吧,咱們還有事,彆看了。”
劉子嶽點頭,邁著沉重的腳步跟上他,等跟這支隊伍擦肩而過時,他對上了婦人懷裡抱著的小姑娘天真無邪又有些茫然恐懼的眼睛,心裡忽然像是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大人的過錯,關這麼小的孩子什麼事呢?
“劉七公子,走了!”容建明在前麵喚道。
劉子嶽連忙跟了上去,猶豫許久,忍不住開口問道:“容老板,就沒辦法救他們嗎?”
容建明詫異地看著他,低聲道:“劉七公子彆說了,譚家是池家的姻親,池家都沒辦法,咱們能有什麼法子。”
劉子嶽悶悶地點了點頭,跟著容建明繼續往前,到了一座青磚灰瓦的宅子前。
宅子上方掛著“池宅”兩字。
容建明對劉子嶽說:“到了,劉七公子稍候。”
劉子嶽點頭。
容建明上前跟對方說明了情況。
池家的管家聽聞他們的來意,歎了口氣說:“實在不好意思,今日府中有些事,不方便見客,容老板和這位公子改日再來吧。”
對方說的什麼事,容建明大概清楚。
他歎了口氣,拱手道彆,回到劉子嶽身邊,無奈地說:“抱歉,是我沒料到譚家今日會被抄家帶走,讓公子白跑一趟,實在對不住。”
劉子嶽搖頭:“這是意外,不怨容老板,還要勞煩你下次再陪我跑一趟。”
一行人隻得返回城中,走到快進城的時候,又看到了譚家人。
隻走了幾裡路,譚家眾人皆是狼狽不已,尤其是那個小姑娘,鞋子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兒,小腳丫露在外麵,凍得通紅,鼻涕都冒了出來,眼淚在烏黑的眼珠子裡打轉,看得人實在是不忍心。
而衙役還拿著棍子在催促:“快點,快點,磨蹭什麼呢?走快點,沒吃飯啊!”
婦人們哭哭啼啼,趕緊加快了腳步。
劉子嶽看著他們像一群牲口一樣被人趕進了城中,心情很沉重:“官府會怎麼處置他們?”
容建明也說不清:“可能會殺頭,可能會流放吧。”
非議天子,那可是大罪,全家老小都要受牽連。
他看出了劉子嶽的不忍,壓低聲音勸道:“我知道公子心善,可這種事牽扯進去對公子沒好處,你就……當沒看見吧,彆提了。”
劉子嶽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慢慢點了下頭:“我知道了,多謝容老板提醒。”
回到客棧,一樓還有些人在議論這事。那麼顯眼的一支隊伍,看到的人不少。
劉子嶽側耳傾聽了幾句,都是罵譚秀才的,說他胡言亂語,喝酒誤事的,活該之類的。
劉子嶽聽得厭煩,上樓回了房,坐在房間裡,想起這事心裡還是堵得慌,才幾歲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罪呢?
他沒看見就算了,看到了還是什麼都不做,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劉子嶽叫來黃思嚴:“你出去打聽打聽譚家的事。”
***
下午,黃思嚴就回來了:“公子,有個書生跟那譚秀才不合,兩人經常鬨矛盾,譚秀才酒後失言,說什麼天子無……德,被那書生告到了知府衙門。小的打聽過,鬆州知府大人量刑一直比較鬆,除非出了人命官司,不然他一般不會判死刑,估計會留譚家一條命,將他們流放吧。”
劉子嶽聽完這話後,並沒有多高興。
大景朝的流放之刑對官員貴族來說還好,有不少優待,像他,還有陳懷義,能帶護衛隨從忠仆,路上不會吃什麼苦頭,到了流放之地雖然環境艱苦,但在當地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會太艱難。
可換成平民百姓就不一樣了,官府會派人一路押送到邊疆,光是徒步走幾千裡就很磨人,期間還三餐不濟,不少身體差的死在了流放途中。
而且這麼遠的距離,差役要一路隨行,非常艱苦,沒遇到城鎮,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路上難免將氣撒到這些流放之人的身上。好些的打幾棍子就完事了,要是遇到那種心術不正的,流放的人被奸汙、被打死都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而且這些流放的罪人到了邊疆也是被派去環境最惡劣的地方從事重體力勞動,那些身體不夠強壯的很難撐過這一關又一關。
不過,南越也是流放之地呀。
反正是流放,將這些人流放到南越不就好了?
興泰正好缺人,準確地說,整個南越都非常缺人,若是能將這些人平平安安地弄過去,既能救他們一命,又能給南越當地增加人口和勞動力,簡直是雙贏的事。
但這事繞不開鬆州知府,必須得他點頭才行。
劉子嶽靈機一動,站了起來,對黃思嚴說:“出去打聽打聽鬆州知府的喜好,按照其喜好準備一份厚禮,明日我去拜訪他。”
黃思嚴準備了一副名畫。
劉子嶽第二天上午去了知府衙門,拜訪鬆州知府。
等了一個多時辰,鬆州知府才有空見他。
鬆州知府三十餘歲的樣子,留著八字胡,麵容冷峻,不苟言笑,頗有威嚴,讓劉子嶽想起了高中時候的教導主任。
他簡單行了一禮。
鬆州知府麵無表情地說:“劉七是吧?找本官有事?”
劉子嶽笑著說:“知府大人,是這樣的,草民來自廣州,做些小買賣,聽說鬆州府偶爾會流放犯人去南越,小人的船每次都是空著回去,左右也沒載什麼東西,不若讓差爺們坐小人的船,也可快一些,節省差爺們的時間。”
說罷,又讓黃思嚴呈上了禮物:“小小薄禮,不成敬意,大人請笑納。”
鬆州知府眉頭皺了起來,打量著劉子嶽,過了一會兒,忽地開口:“你是為了譚家人而來?”
最近要流放的就隻有譚家人。
劉子嶽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府大人神機妙算,草民昨日去池家辦事,無意中看到了譚家人,隊伍裡還有幾個不足十歲的孩子,草民動了惻隱之心。大人有罪,稚子何其無辜,還請大人憐憫!”
鬆州知府看了一眼他送來的畫,這幅畫都得好幾百兩銀子。這些錢就是買十六歲左右的妙齡少女都能買二三十個,買下譚家人更是不在話下。
若是貪圖這些人口,他完全可以拿這筆銀子去找人牙子買,還有賣身契,沒這麼多限製,而且能夠挑選青壯年。
這樣想來,這個少年單純隻是憐憫譚家的孩子。
除了大奸大惡之徒,人都有惻隱之心,對不知事的孩子更是容易心生憐憫,鬆州知府也是人,家裡也有父母妻兒,麵對譚家白發蒼蒼的老人,年幼的孩子,他也會心生同情。
職責所在,他不可能放了譚家人,但也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對方一定的照顧和寬待。
輕咳一聲,鬆州知府義正言辭地說:“劉公子好心,我們就卻之不恭了,本官代府衙的差役多謝公子的好意,就勞煩劉公子載他們一程。”
劉子嶽高興極了:“應該的,草民的船每年都會來往鬆州好幾趟,若是還有差爺需要去南越公乾的,儘管坐草民的船。以後每次到了鬆州府,草民都派人來向知府大人彙報。”
除了押送流放的罪人,他們鬆州的差役去南越有什麼公乾?
這小子是想包圓了他們鬆州府的犯人啊!
鬆州知府瞥了劉子嶽一記:“以後再說吧,這畫拿回去,不要汙了本官的清名!”
“草民的錯,多謝大人,草民就不打擾大人了,告辭。”劉子拱手道彆,高興地出了知府衙門。
一出去就碰到了容建明。
容建明今早去客棧找劉子嶽,聽說他到了知府衙門,急得不行,趕緊跑了過來,生怕劉子嶽做什麼傻事,觸怒官府吃板子。
如今見他全須全尾地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公子無事就好,你跑到知府衙門乾什麼?”
劉子嶽沒瞞他,笑著將今日之事說了:“……知府大人真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等我返程回去就帶上他們!”
上了他的船還不是他說了算,那些差役不敢在船上做出過分的事。譚家人有食物有水,又不會遭受虐待,定能平平安安抵達南越。
聽完劉子嶽的話,容建明用羨慕的眼神看著他:“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嗎?”
劉子嶽納悶地看著他:“容老板你這話什麼意思?”
容建明歎道:“你記得我鋪子裡賣的棉布吧?那就是譚家人織出來的,譚家婆婆有一手好織藝,傳媳不傳女,咱們鬆江最好的棉布便是出自譚家。前兩日我店裡的夥計說以後店裡沒這棉布了就是因為譚家出了事,以後不能在供應棉布給店裡了。”
劉子嶽瞪大雙眼,震驚地看著他,短暫的驚愕過後,取而代之的狂喜。棉布的價格可比棉花高多了,若能找到合適的手藝人,明年棉花能賺更多。劉子嶽本來就想找會織棉布的匠人,沒想到竟近在眼前。
看著劉子嶽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容建明幽幽地說:“公子怕是一直在想怎麼找到合適的棉布織女吧,這次簡直是得來不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