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寫給於子林的信,轉了一圈,最後又落到了劉子嶽手中。
甚至,於子林也從連州趕到了並州,與劉子嶽商議這事。
一次性湧入十數萬百姓,而且還都是跟反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甚至這裡麵可能就暗藏著一部分反民,於子林有些擔憂,怕這麼大批人會引起動蕩和事端。
對於他的顧慮,劉子嶽笑道:“子林考慮得是,這事是得提防,但也不必太過擔憂,隻要能讓他們在南越安居樂業,好好生活下來,問題不大。”
這些人說到底都是普通的百姓。
普通百姓求什麼?就求一個生存罷了,隻要能有口吃的,一家老小餓不死,他們都不會鋌而走險去造反的。
所以即便這次來的人中可能混雜著一些不安好心又或是野心勃勃的家夥,但隻要百姓的生活還過得去,他們就沒有任何的民意基礎和活動空間,無法煽動百姓。
南越恰好有滿足這一點的物質基礎。
南越即便是冬季,氣溫也很高,種植的作物長得也非常快。雖然冬季沒法種植水稻這樣能長期儲存的糧食作物,但可以種一些芋頭作為主食,再種些成熟周期比較短、產量比較大的作物,比如蘿卜、青菜等等,這些一兩個月就可收獲。
他們現在要做的就兩件事,一準備糧食,二準備人手。
南越這幾年囤了不少糧,勻一部分出來,借給這些百姓度日,未來三五年內還清即可。此外,多種植周期短的蔬菜,主糧不夠就白菜、蘿卜、青菜等湊數,也能墊墊肚子。
至於人手,當然是要震懾這些百姓,以防被有心人蠱惑作亂,也防止混在裡麵的那些整日無所事事的扒手、混混惹事。
劉子嶽當即安排道:“這麼多人,分到一處不安全,也不便於管理,從並州開始分流,並州留一萬,封州、袁州各安排一萬,連州、高州和唐州各安排兩萬人,剩下的一萬,安排到廣州,若還有多餘的安排到附近幾個州縣。咱們這裡做了初步的分流後,到了各州,還要繼續細分,儘量將這些人打散安排,每個縣、每個鎮安排多少人,都要事先安排好,每個地方都不能超過一千人,最好幾個姓打亂安排在一處,以免同姓同宗占據一地後坐大。”
古代交通通訊不便利,又人生地不熟的,將他們這麼一分開,以後根本不可能聯係了。
十萬人聚在一起,隱患太大,但幾百人一處,完全不用擔心了。人生地不熟的,隻要有口飯吃,他們就不會動什麼歪腦筋。
“殿下說得有道理。”於子林讚許地說,“那這邊就交給殿下與穆大人、趙將軍,臣回連州了。”
他得趕緊回去規劃一下,將這兩萬人安排到何處,還有相應的糧食調配,免得人來了,什麼都還沒弄好。
劉子嶽攔住了他:“等一下,最近讓鐵礦那邊多做一些農具,送到興泰,將興泰的舊農具拿過來,廉價折舊賣給這些百姓,若是沒錢的,先記著,等秋收後再還。”
這倒不是劉子嶽歧視這些襄州來的百姓,不肯給他們好東西。而是這些人裡藏沒有藏著反民不好說,鐵器給得太好,萬一最後變成了武器怎麼辦?
此外,十萬餘百姓,怎麼也要給個幾萬件農具。農具的用鐵量雖不如兵器,但加起來也不少,新的價格高昂,這些老百姓恐怕是承受不起,還不如弄點舊的,半賣半送,這些背井離鄉的百姓也能承受。
於子林點頭:“是,殿下,臣這就去安排。”
交代完,劉子嶽沒有留他,隻是分彆寫了信給公孫夏、黎丞、鮑全還有郭富等人,讓他順路捎帶回去。
而劉子嶽繼續留在並州觀望局勢。
於子林走後的第八天,第一批襄州百姓就被送了過來,總計有一萬多人,停留在距並州城百餘米外的空地上,一個個衣衫襤褸,神色木然,臉上沾滿了灰塵,衣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看到是分批送來的,穆慶大大地鬆了口氣。
要是十萬人一股腦地送過來,他還真的要頭痛,光是怎麼安置、運送這批人都是個麻煩事。
雖然很想要這些人,但穆慶並沒有投效晉王一派,相反,公孫夏還經常不買晉王的賬,所以未免對方起疑,穆慶故意沒給對方好臉色,傲慢地讓對方將朝廷的文書送來,有朝廷的命令他們才願意借道,否則免談。
喻百勝派人押送這一萬多人是一名校尉,姓張。
聽了這話,頗有些火大。
這趟差事,沒什麼油水不說,風餐露宿,非常辛苦,也沒什麼功勞,一路上破事還多。
而且隻要稍微動幾下棍子,這些個刁民都用瘮人的目光盯著他們,搞得他們最後也隻敢用嘴皮子催催,不敢動手了。沒辦法,他隻帶了兩千人,這些刁民可是有一萬多。
若不是在路上承諾會讓他們安然到南越,在南越給他們分地,這些人哪會這麼聽話。
現在又在並州遇到了刁難,張校尉渾身都寫滿了暴躁。
好在文書帶上了。
他直接到城門口,表示要見並州知府。
劉子嶽不便出麵,對穆慶說:“見吧,唬弄唬弄他,將他的人擋在城門外,其他的百姓都接手了。不過入城檢查這一關要做到位。”
免得有人攜帶了利器進城。
穆慶點頭,整了整衣冠,帶著城中的守軍,前去會張校尉。
雙方在城門口碰頭,穆慶態度高傲,背著手說:“你就是張校尉?文書呢,拿來我看看。”
張校尉將文書遞了上去。
穆慶看上麵有朝廷的印章,還責令各州府配合,哼了聲,將文書還給他:“張校尉,朝廷有令,我們並州定當配合,不過咱們並州可都是老實人,從不曾出過什麼刁民犯上作亂的事。這次來了這麼多刁民,不會在咱們並州引起什麼混亂吧?”
說完,還往張校尉背後望了望,一副有些瞧不上眼的模樣。
這樣的目光張校尉見多了。
他帶的這些都跟反賊有關的刁民,不少人都怕跟他們扯上關係。
彆說穆慶了,張校尉自己內心都是嫌棄不屑這些刁民的。
他說:“穆大人,這些人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農民,文書已經看過了,可以了吧?”
穆慶怎麼可能讓他帶著兩千人入並州,再一路南下,萬一被這夥人發現了什麼就麻煩了。
扯著嘴角冷冷一笑,他正想拒絕,遠處來了一隊飛騎,直奔城門口。
到了近前,那隊人馬跳下了馬車,朝穆慶拱手行禮:“穆大人,小人等是連州知府於大人的麾下,於大人派我等來接從襄州送來的人,還請穆大人行個方便。”
穆慶冷哼一聲,讓開了位置:“是嗎?既然於大人有了安排,那本官就不操心了,你們自己交涉吧。”
張校尉一聽說是自己人,終於不用跟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穆慶打交道,鬆了口氣,上前笑道:“不知尊姓大名,張某乃是喻將軍麾下一名校尉。”
範炎抱拳笑道:“巧了,在下也是南越水師的一名校尉,姓範,單名一個炎字。這次奉於大人之命,帶了一千五百人前來接應。張校尉辛苦了,此去連州,還有數百裡,道路崎嶇,不若接下來的行程就交給在下。”
說完將印有連州知府大印的公文遞給張校尉,以證實其身份。
張校尉巴不得能早點甩掉這個燙手山芋,如今有人來接,能少跑好幾百裡,來回就是上千裡,他自是高興不已,見公文沒什麼問題,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如此就有勞範校尉了。”
於是範炎帶了人去跟張校尉的人交接,清點人數。
穆慶冷眼譏誚地看了雙方一眼,最後隻留了一些衙役守著城門口,轉身就走了,明顯是不屑管這事。
而張校尉更是在與範炎交接完之後就迫不及待帶著人返回了襄州,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地方呆了。
看著他如逃難般的背影,範炎笑了笑,眼神有些得意,這家夥,中了他家殿下的計都不知道。
收回目光,他掃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百姓。
對上他的目光,那些百姓連忙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連小孩子好奇地盯著他看,都被大人按下了頭。
範炎清了清嗓子說:“一會兒我們安排大家排隊入城,請大家保持好秩序,不要亂衝亂跑,脫離隊伍,否則一旦被抓住,格殺勿論。此外,身上攜帶有鐵器的,通通上繳,不許保留。現在開始排隊,第一隊,一千人先入城。”
士兵們連忙上前清點人數,點出一千後,帶著這些人先進城。
到了城門口,左側已經搭起了一個棚子。凡是進城的人都要搜身,男人在城門口搜,女人則進棚子裡由城中的婦人給她們搜身,除了鐵器,其他都不會沒收。
剛開始有個婦人不肯搜身,哭哭啼啼的,生怕藏在小衣中的一個銀手鐲被搶走了。
但最後搜查的人將手鐲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還笑著說:“我們隻沒收鐵器,不用擔心。”
那婦人吸了吸鼻子,感激地點了點頭,趕緊藏起了銀手鐲,出了棚子,眼睛還紅彤彤的。在另一側排隊等待搜查的男人看到她,眼睛很是著急,她輕輕衝對方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這樣的小插曲在搜查的過程中,時常上演。
但等他們進城後就會發現,事情跟他們想的完全不一樣。
原先那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穆大人背著手站在幾口大缸前麵,大缸裡冒著騰騰熱氣,粥的香味撲麵而來。
一時間,這些人的眼睛都紅了,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眼睛粘在大缸上,挪不開眼,到處都是咽口水的聲音。更有骨瘦如柴的孩子睜著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巴巴地望著那大缸:“娘,我餓……”
婦人趕緊捂住了孩子的嘴,生怕孩子惹怒了那位穆大人。他們可都是罪人,哪有資格吃這些。
但下一刻,幾個衙役挑了好幾筐竹筒過來,鋸成一節一節的,還經過了簡單的清洗,看起來翠綠翠綠的。
衙役將竹筒擺在大缸前,敲了敲鑼鼓:“安靜,都安靜,這個竹筒就是你們以後喝水吃飯的家夥,每人一個,各自拿好了,弄丟了自己想辦法。現在排好隊,過來領粥,一人一勺,每個人都得在這裡喝完,不許帶走,否則拿回去被人搶走了,或是因此打架鬥毆,鬨出事端,相關人等通通不再領粥,夥食自理。”
這些人這才相信原來這些粥都是給他們的。
雖然粥裡加了很多蘿卜、青菜,估計隻有一半的米,但對他們大部分人來說,都是一種奢望。他們中很多人好幾個月沒吃過大米了,乾旱後連菜都沒得吃,隻能啃樹皮吃野草。這些吃光了,連地下的樹根都挖起來吃了。
如今能吃上蔬菜粥,對他們所有人而言無疑是種天大的恩賜,是他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不少眼神麻木無光的百姓抬起了頭,熱烈的望著麵前的幾桶粥。
不知是誰帶頭,跪了下去,邊哭邊大聲高呼:“青天大老爺,謝謝青天大老爺……”
劉子嶽看著這一幕,心裡像是堵了一團棉花,酸澀不已。
僅僅一碗粥,而且還是添了許多各種菜葉子充數,隻加了一點鹽,其他什麼都沒放的粥,就能讓百姓們如此動容,隻能說這個時代,人命太賤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哪個時代都有的寫照。
穆慶看著這一幕也很難受,在地方為官多年,雖見過不少貧困的百姓,但都沒法與這些人相比。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青壯年,但很多佝僂著背,像五六十歲的老翁老嫗。
後麵都已經安排好了,趙世昌帶著人維持秩序,府衙在城西的空地上搭了些臨時的棚子,讓老弱婦孺擠一晚上,其他青壯年隻能露天歇息了。好在,南越氣溫不像北邊那麼低,凍不死人。
劉子嶽問他:“路上都做好了安排吧?”
“殿下放心,臣已經跟徐大人商量好,在並州到封州中間,設了兩個點,送了一批糧食過去,他們明天傍晚到了就有東西吃。”穆慶說道。
這些百姓隻吃早晚各一餐。
他們在兩州之間,設了兩個吃飯休息的臨時營地,晚上抵達吃一頓,早上起來出發前再吃一頓。這樣也可鼓勵這些百姓走快一點,早日到達南越。
他們安排得很妥當,但劉子嶽可沒喻百勝那麼放心,次日還是讓趙世昌點了三千人護送隊伍南下。
這一萬多人送走後十天,第二批又來了,這次是兩萬多人。
照舊是上次的那套說辭,於子林派人來接,讓他們將人送到並州即可。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安排得更妥當。一批批的人員通過這種方式,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南越,僅僅十月份,便送去了七八萬人。
於子林還特意給晉王寫了一封信,半真半假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晉王對目前的狀況非常滿意。
這些人一走,襄州幾乎是空了一半。
喻百勝和黃思嚴一點壓力都沒有,兩隊人馬都是做做樣子巡城,還可借著戰爭的名義不斷地向朝廷伸手要銀子,可謂是一舉兩得。
唯一讓晉王有些頭痛的是,最近朝廷催他回京的聖旨一道又一道,越來越密集。
估計是延平帝見平亂將成,擔心晉王在南邊坐大,不受其控製,因此急詔他回京。
晉王自是不願回去,借口都有現成的。天牢陰冷潮濕,導致晉王的舊疾複發了,現在身體不好,大夫說了不宜長途跋涉,需得靜養一段時間。
隻是這種借口,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晉王還不願意正麵與朝廷與延平帝撕破臉。他現在手裡雖然有些兵力,可要跟朝廷對抗,還遠遠不夠,因為他手裡沒有足夠的銀子和糧食,能夠長期與朝廷對峙。
此外,晉王也不希望跟朝廷發生戰爭。
因為他不想接手一個滿目瘡痍的國家,也不想成為劉氏的罪人。
現在大景的局勢並不好,各種天災**不斷,國庫年年超支,入不敷出。北邊還有拓拓兒虎視眈眈,一旦內亂,拓拓兒人很可能會趁機南下,後果不堪設想。
而且發生大規模的戰事,意味著又要燒銀子,國庫缺錢,隻能加稅,又可能進一步加劇各地的動蕩,從而威脅劉氏的江山穩固。
所以不得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會與朝廷撕破臉的。
琢磨許久,晉王決定想辦法拿楚王開刀,先除掉錢家這個隱患。
他寫了一封密信派人送入了京城,交給傅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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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晉王南下後,延平帝雖沒明確地撤了傅康年的職,但對其態度甚是冷淡。
皇帝的態度就是風向標,哪怕往日裡傅康年為人還不錯,但現在除了晉王一派的死忠官員,其他人都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他的日子不好過,陳懷義等人也差不多。
最近幾次大朝會,陳懷義每次一提什麼,都被延平帝給駁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