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曹正卿看到晉王,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晉王也很意外,連忙起身扶起他:“曹長史,你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
先是東躲西藏,後來又在海上暈了半個多月的船,曹正卿已經瘦得形銷骨立,兩隻眼窩深陷,鬆弛的麵皮扣在臉上,堆積成一層褶皺,看起來頗有些嚇人。
要不是晉王對他極為熟悉,隻怕都認不出他來。
曹正卿眼淚一個勁兒地流:“殿下,此事說來話長。”
晉王將他扶他椅子上:“長史先坐下喝杯茶再慢慢說,不著急。”
曹正卿坐下稍微平複了一下心情,咬牙切齒地說:“殿下,您被騙了,南越那地方不對勁兒!”
晉王這兩年忙著鬥太子,鬥錢家鬥皇後,對南越的關注並不多,畢竟那等偏遠之地,並不要緊,更何況,南越還有一些掌握在他手中。
但看曹正卿如今這副樣子,晉王大感意外:“長史,發生了何事?”
曹正卿語出驚人:“殿下,臣懷疑平王……太子根本就沒在海上出事,咱們都被他給騙了!”
“此話怎講,長史可有證據?”晉王微微前傾,死死盯著他。老七出事有禮部的官員和隨船的侍衛作證,這事應做不得假才是。
曹正卿搖搖頭說:“臣沒有實際的證據,但臣在南越發現了一些反常。殿下可知南越的物價?一斤大米,隻需六文錢。”
“這麼便宜,不是說物價大幅度上漲了嗎?”晉王這等尊貴人,自是不知米價幾何,但這兩年物價上漲是人儘皆知的事實。
曹正卿豎起了三根手指頭道:“微臣進城在街上問過了,鬆州米價十七文一斤,是南越的近三倍。”
即便各地的物價有所差異,可都不是災區、戰亂地區,不至於差這麼多才是。
“怎會差這麼多?若是從南越買糧再買到江南,豈不是穩賺不賠?”晉王當即想到了這點。他有意培養自己的勢力,首要籌備的就是糧食,若能低價從南越購得糧食非常劃算。
曹正卿苦笑:“殿下,南越現在流通的都是舊銅錢,與新銅錢的兌換比例為二比一。”
這樣一算,若換成新銅錢,加上來往的運費等,價格也不會差太遠。
“怎麼還在使用舊銅錢?”晉王大感意外。
曹正卿無奈地說:“是啊,即便是南越偏遠,可新銅錢已推行兩年之久,不可能還沒波及到南越,但就這麼巧,南越沒人使用新銅錢。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劉記商行拒收新銅錢,而且還公開以二比一的比例兌換新舊銅錢,幫助來往商旅兌換銅錢,進行買賣。”
“這事不光是在廣州、高州等沿海行商頗多的城池,在賀州也一樣。殿下,單是一個劉記商行,絕不會有這麼大的能量,其背後肯定還有人。而能整合南越數州的人,隻怕非那位失蹤的太子莫屬!”
州與州之間都是平級,大家都是知府,彼此之間可不會買賬,上頭必須還有一個人,一個比他們都高的人才行。
但若是如此,那陳懷義師徒還能信嗎?
可最近這幾次,若非陳懷義出謀劃策,他隻怕還關在牢房中!
晉王不願意相信自己的萬般謀劃,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他坐回椅子上,緊抿著唇問:“還有其他的嗎?”
曹正卿點頭:“還有,殿下,臣發現一直有人在盯著臣,自臣去南越便開始,一盯便是好幾年。臣這等發配之人,官微言輕,除了南越的地方勢力,誰會盯著臣呢?”
晉王頷首,確實,官員也不會煞費苦心派人盯著曹正卿,怕是隻有他那個好弟弟了。
曹正卿深吸了一口氣,又從袖中取出一卷冊子遞給晉王:“殿下,這是去年冬到今年,微臣在茶樓酒肆,各處道聽途說打探到的消息,真實性有待考證,請殿下過目。”
晉王翻開,這裡麵記載的信息極為散亂,但包羅萬象,有誰家在廣州做買賣賺了錢的,有哪個鄰居舉家搬去了廣州,給劉記做事,已經買了好幾畝地,還有誰去鹽場乾活,誇裡麵待遇好的,親戚都找對方,想跟著去……
這些雖瑣碎,但卻透露著南越百姓的生活相對比較富足安詳。
大景這十年,各種天災**不斷,南越也是大景的一部分,不可能獨善其身。旁的不提,就是苛捐雜稅都夠他們喝一壺的了,但曹正卿所記載的卻完全不是這樣,雖算不得世外桃源,但也是難得的安寧之地了。
“賀州是什麼樣子的?”晉王問道。
曹正卿這個很熟悉,如實道:“回殿下,自臣去的這幾年,賀州變化不大,但人口穩步增加,官府鼓勵百姓墾荒種田,頗有些成效。還有,官府招募過兩次兵員,而且入伍之後,後來似乎就沒這些人的消息了。”
這消息並沒有太大的用。
曹正卿在偏遠的賀州,並沒有在南越的中心廣州以及臨近地區,又被人盯著,所知實在是有限。
但晉王心裡既已有了懷疑,自有辦法求證,他微笑著對曹正卿說:“曹長史辛苦了,先去更衣用膳休息,想起什麼,咱們明日再談。”
“是,殿下。”曹正卿退了下去。
晉王叫來侍從,讓其去鬆州城裡打聽,凡是去過南越的商旅,或是與劉記有過交易的商人都叫到府中,他要一個一個的問話。
下午,就有商旅陸續被帶到了府中。
晉王端坐於堂前,讓人將這些商旅一個一個叫進來問話。
問的都是他們在南越的見聞,做買賣的情況等等,問到晉王感興趣的地方,他還會再三追問,若是答得令他滿意,走的時候還會讓人給一兩銀子的賞銀。
越是打聽,晉王越是心驚。
這些人心目中的南越物產豐富,紀法嚴明,商業環境良好,百姓安居樂業,廣州城內的百姓較之鬆州的普通居民過得也不差。
而劉記更是一個龐然大物,成為整個南越的商業標杆和旗幟,其經濟生活影響著南越的方方麵麵,是南越最大的糖商、鹽商、布商、瓷商、紙商和糧商。
可問劉記的出處卻沒人講得清楚,再問劉記的東家劉七公子,那麼多人,見過的卻沒幾個。
隻有一個十來年前就開始在南越和江南之間經商的小商人有些印象:“劉七公子,小人大概是八年前見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白麵少年郎,很是俊俏,引得不少姑娘都看他。他豁達隨性,最喜去廣安樓吃飯,然後到斜對麵的茶樓吃茶聽戲,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當時不少人見過劉七公子。”
“後來,大概過了兩三年還是多久,具體時間小人也記不清了,反正隨著劉記的規模越來越大後,劉七公子也不怎麼露麵了,就連他最喜愛的廣安樓都不去了,弄得廣安樓的大廚還抱怨了好久,懷疑是自己做的菜不合客人的胃口,因此劉七公子都不去了。”
晉王在心裡理了一下這個時間線。
七八年前,那時候老七去南越還沒幾年,根基應不穩。四五年前,那不正是老七擔任了南越水師統領一職的時候?
可真巧啊!
“那最近幾年可有人見過劉七公子?”晉王伸手,侍從立即遞了一錠銀子過來,他捏在手中把玩,“答好了,就是你的,不要撒謊。”
小商人咽了咽口水,用力點頭:“小人不曾見過,但聽說劉七公子偶爾有露麵。”
“那有人近距離見過他嗎?”晉王又問。
小商人搖頭:“不知道,小人認識的都不曾見過,現在劉記對外主事的都是池管事,廣州的商人們有什麼事也全是找池管事。”
晉王點頭:“如果現在有人拿一張畫給你,你能認出劉七公子嗎?”
時間過去那麼久了,小商人不敢保證:“這,小人也記不大清楚了,況且,都過了這麼多年,劉七公子的麵貌應有所變化。”
晉王信守承諾,將銀子丟給了他:“下去吧。”
又吩咐侍衛在外麵篩選一下,見過劉七公子的帶進來,沒有的讓他們回去。
曹正卿不知來了多久,等侍衛退下後,他上前行禮問道:“殿下是懷疑,劉記商行的東家劉七公子就是太子?”
“即便不是他,那也跟他有莫大的關係。”晉王肯定地說。
現在前太子已死,楚王沒那個城府和本事,況且楚王也已經倒下了。至於庸郡王兄弟,也不可能,庸郡王當時也被關了快一年,南越真是他的地盤,早亂套了。
排除之後,除了趁著黃思嚴帶兵北上,執掌了南越兵權的老七,還能有誰呢?
晉王冷冷一笑:“不料我們兄弟都看走了眼啊,老七竟是我們幾個中藏得最深的。”
其實南越那麼大,時日一長,也有端倪流出。隻是離得太遠,兼之他們幾個哥哥鬥得正厲害,大家都忽視了南越,給了老七做大的機會,甚至這些機會都是他們送到老七麵前的。
晉王氣得一拍桌子:“前太子那個蠢貨,還有庸郡王,錢皇後,一個個若是知道自己不遺餘力喂出這麼一頭狼,隻怕是要氣死。”
他們現在倒是死的死,倒的倒,給他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本來他隻要在江南站穩腳跟,拖著不回去,等父皇身體不行了再直接進京就行了,一切水到渠成。可如今又多出了老七這隻攔路虎。
叫他如何不恨!
當時他們為了對抗他,刻意提拔老七,非要將南越的軍務交給老七他就不同意的。
當初萬澤民在南越栽了跟頭他就應該警醒,繼續派人南下,趁著老七還沒在南越發展壯大,將其架空,掌握南越兵權的,否則也不至於今日如此被動。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殿下莫氣,既然太子裝不在,那也正好,南越水師不可一日無統領,殿下何不上奏,請陛下指派人去接手南越水師呢?”曹正卿道。
晉王抬頭笑看著他:“曹長史,你腦子反應夠快啊,這麼快就想到了這個辦法。沒錯,老七失蹤了也有失蹤的好處。”
他立馬給傅康年寫了一封信,讓其去辦這件事,並且要防著陳懷義。
現在陳懷義在他心目中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
除了這個,晉王還指示傅康年向朝堂上奏,從南越劃撥糧食救急,給劉記出一道難題。
至於老七,既然已經失蹤一年,那就該永遠失蹤才對。
晉王當天晚上召集了親信,讓其安排功夫好的人潛入南越刺殺太子。
隻有死人才不會有任何的威脅性。
***
傅康年接到這封秘信極為震驚。
太子竟然沒死,劉記很可能就是太子的產業。這麼多年,於子林竟半分都未與他們透露,那他們師徒二人的信任度大打折扣。
傅康年難以置信。
當初是他招攬的陳懷義。
這幾年,陳懷義幫了他們不少忙,做了不少事,又怎麼會包藏禍心呢?
況且,太子去南越那年,陳懷義就回京城了,兩人頂多打過一個照麵,根本就不了解,雙方之間沒了解的時間和機會。
太子當時式微,朝中沒任何人看好他,陳懷義又怎麼會放著能文能武,智勇雙全的殿下不跟,非要對太子死心塌地?
傅康年不願相信陳懷義是太子的人,南越的人。
可殿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於子林的嫌疑太大了。莫非是於子林背叛了陳懷義這個師傅?
也不是不可能,政見不合,親兄弟親父子都能反目,更何況師徒!
若如此,陳懷義隻怕也被蒙蔽在鼓裡。
感情上,傅康年相信陳懷義。
但他為官三十載,深得晉王信任,不可能感情用事。
緊緊握住這封信,傅康年叫來管家:“你悄悄派幾個信得過的,去盯著陳大人以及其府上的動靜,凡是與其過往甚密又或者是比較特彆的人,都仔細給我查一遍。”
管家詫異地看著他:“老爺,您是懷疑陳大人?”
陳懷義現在可是傅家的常客,傅康年的好友。
傅康年心情急躁,不悅地瞪了他一眼:“讓你去你就去,問那麼多做什麼?這事記住了,給我保密。”
“是,老爺。”管家連忙退下。
傅康年深吸了一口,拿著信又看了一遍。
殿下交代他的這兩樁事可不能出差池。
但現在陳懷義的身份可疑,那就不能用陳懷義知道的人,隻能動用其他的暗棋了。
傅康年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分彆有了合適的人選。他寫了兩封簡短的信,讓人秘密送了出去,隻待下次大朝會就將這兩件事給落實了。
***
三日後,大朝會。
戶部一郎中站出來道:“陛下,微臣有一事啟奏,襄州戰亂,糧食緊缺,微臣聽聞南越近幾年風調雨順,糧食大豐收,而且南越多地,夏日漫長,氣溫很高,水稻可種植兩季,收成較江南更多,因此微臣認為,可從南越調糧,以解缺糧之困。”
陳懷義掀起眼皮,微微側頭看了對方一眼,心裡打了個突。
這人瞧著有些眼熟,他不禁多看了兩眼。
這不就是上次參奏錢家的人嗎?
這回又冒出來了,隻怕是晉王的人。
晉王不在京中,他的行為很可能是傅康年授意的。
傅康年想要做什麼?怎麼會突然將矛盾對準了南越?而且還完全沒有與他商量過。
這一兩年,晉王和傅康年對他極為信任,很多事都會與他商量,這等事,沒道理都不知會他一聲。
陳懷義心裡有萬般疑惑,但表麵上極為鎮定,也沒站出來表態,似是對這件事半點都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