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將過快到九月份,天氣已漸漸褪去燥熱,恢複秋日的涼爽。
丸子穿著單薄的褻衣,披著正紅的披風,端坐在窗邊看著院子裡大片大片的紅楓。汀蘭苑的紅楓,是年前移植才種下的。因著丸子喜歡,為了討她歡心種下一大片。此時到了楓葉紅了的季節,映入眼簾的便是這一番紅楓似火的景象。
下人們還在旁邊逗趣,瀾哥兒穿著紅撲撲的衣裳趴在一旁嘰哇嘰哇地揮舞小手小腳。
瀾哥兒雖是早產,卻因為丸子懷孕之時養得好。出世後下人和謝大太太照顧得精細,跟足月生產的孩子一樣康健。謝瀾之這個名字,是謝國公親自給定的。名分定下來那一日,老國公便當著全家人的麵宣布,將來謝家的爵位是瀾哥兒的。
謝霖如今是世子爺,但等瀾哥兒三歲以後,這爵位便要回到瀾哥兒頭上。
早產之事,謝霖對丸子有愧,對瀾哥兒有愧,自然對謝國公的這項決定沒有異議的。
沈蘭若的不服和謝二太太的不忿都沒能阻止二房的爵位落空,反而惹來謝霖的反感。謝霖自認便是沒有爵位,憑他的才能一樣有朝一日能加官進爵。且不提沈蘭若為謝霖的固執差點哭瞎了眼睛,便是謝二太太也生了悶氣,至今不願見兒子一麵。
秋日的涼風夾雜了土腥氣,丸子呆愣地看著紅楓在風中揮舞,命人將瀾哥兒抱去長房謝大太太的院子去:“楊嬤嬤和鈴蘭都過去,看好了瀾哥兒。”
說話時她是背對著人坐的,看不清神情。楊嬤嬤等人絲毫沒察覺到異樣,隻嬉笑著抱起了瀾哥兒屈膝一禮退出屋子,去了謝大太太的院子。
自打瀾哥兒出世,謝大太太好似活過來一般,整日裡喜氣洋洋又精神百倍。謝家在做主讓謝霖兼祧之前便商量好的,丸子所出的子嗣都是記在謝馥名下。在謝家宗祠族譜裡,瀾哥兒就是謝馥嫡親的子嗣,也是她名正言順的金孫。
謝大太太膝下淒涼多年,得了一個寶貝蛋兒如何不疼愛?更何況丸子在生產之時傷了身子,注定往後就這一個,她自然是傾注全部的心力。
孩子是個聰慧的,打小就曉得親人。雖還不會說話,但那靈活的眼神和越長越開的漂亮無關,叫本就疼愛他的謝大太太和謝老封君愛得不行。若非看丸子這次生產差點丟命,她抱走孩子去養實在太過,謝大太太都恨不得搶走親自去照顧。
人才走沒一會兒,院子外掛起一陣強風。幾息之後,忽地下起了雨。
嘩啦啦的雨落下來打在楓葉上,沙沙的聲響。背對著眾人坐在窗邊的丸子就這麼直直地倒下來。一旁還在逗趣的丫頭們驚詫之下,失聲了。愣了三息之後才回過神,齊齊衝上來:“主子!主子您怎麼了?主子!”
丸子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乾涸的嗓子發不出聲音。
她仰躺在軟榻之上,目光渙散地看著窗外,喉嚨裡發出赫赫聲。丫鬟們不明所以,就這般看著她嘴裡噴出大口大口的血,泉湧一般吐了半張臉都是。
鮮紅的血液染紅了軟榻上鋪設的白狐狸皮,仿佛雪地裡開出了紅花,嚇人極了。
丫鬟們臉都白了,煞白一片。眼睜睜看著丸子吐血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衝出正屋哭喊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請大夫來!大少奶奶出事了!”一麵跑她一麵哭,淒厲的聲音衝破汀蘭苑,叫整個謝家都驚動了。
大雨滂沱,在屋舍之間牽起了朦朧的水霧簾幕,迷得人睜不開眼。
今日謝霖是休沐在府的,人就在外院的書房。剛放下筆,就透過窗看到神魂不知飛哪兒去的汀蘭苑的丫鬟試圖衝破外院的守衛衝進來。雨聲太大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謝霖眉頭一皺,打發了小童去命守衛放那丫鬟進來回話。
那丫鬟跟落水的水鬼似的衝過來,睜著紅腫的眼睛就大哭起來:“世子爺!世子爺您快去汀蘭苑看看我們主子吧!主子她不好了!我們主子……”
謝霖一聽是丸子出事了,霍地一聲站起身:“出了何事?!”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她……”
謝霖顧不上聽完下人細說事由,便丟下人大步離去。
他匆匆趕來汀蘭苑,大夫還沒請來。離得較近的謝大太太和謝老封君親自趕過來,此時正在內屋大發雷霆。謝大太太剛才還在含飴弄孫,這會兒就發覺自家兒媳婦不好,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到底是誰乾的?誰敢這麼大的膽子做出這等事兒,今日就是將謝家翻過來,也非得將這惡毒之人揪出來不可!!”
謝老封君握著丸子的手都在哆嗦,可憐她一個老人家驚得頭發昏:“查!務必查!”
謝霖老遠聽到老太太的怒吼,都等不及隨從的傘跟上。一推隨從的手,大步踏入雨幕衝了進來。人一進屋子,滿屋子的人都在哭。
他心裡驟然咯噔一下,掀開珠簾繞過屏風就衝到了內室。
內室裡,謝老太太和謝大太太連著一幫子人圍住床榻。他心裡焦急,上前就大喝:“都給我讓開!堵在這裡做什麼!給我滾開!”
下人們被他暴喝嚇得一抖,回過頭就齊齊跪下來。
謝霖這才看清床榻之上的人。丸子半睜著眼睛,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嘴裡的血好似吐不儘一般往外湧。床榻被染成了血紅色,濃重的血腥味霎時間從床榻彌漫開來。
謝大太太看他過來趕緊讓開,謝霖接著她的位子坐下去,整個人都開始哆嗦:“丸丸?丸丸?”
丸子嗓子發不出聲音了,氣息孱弱,仿佛隨時都要斷氣。
謝老封君哭了半晌,起身對謝霖說了句什麼話,轉身帶著一群下人離開。謝霖不知聽見了沒有,小心翼翼地將丸子摟抱進懷裡,耳朵裡一片嗡鳴聲:“怎,怎會?怎會如此?丸丸彆吐血了,你彆吐了,求你……大,大夫呢?大夫呢!”
他接受不了這幅場麵,不知該怎麼辦。
……為何?為何昨兒還好好的今日便會奄奄一息?不知所措,無所適從。謝霖扭過頭忽然大怒:“你們都是死人啊!大夫呢!怎麼還不請大夫來!”
下人們跪在地上哭聲一片:“大夫還沒到!紅商已經去請了……”
“請?請!請到現在不見人?!”
謝霖怒極,仿佛一隻困獸對眼前困境不知所措。憤怒之中,他將靠得最近的下人統統踹飛出去。胸口燒了一團火,燒得他窒息:“沒看到大少奶奶吐血了?你們都是乾什麼吃的!今兒大少奶奶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統統陪葬!”
被他擁在懷中的丸子忽然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謝霖一驚,驚喜地看向她。
丸子掙紮著張了張嘴,奈何喉嚨裡嗆了太多的血,說話都沒有聲音。
謝霖盯著她的唇在緩緩地動,眼圈一點一點血紅。他努力地辨認,卻不清楚丸子在說什麼。趴下去,耳朵湊到丸子的嘴邊聽她說。才連蒙帶猜地猜出了丸子的意思。丸子在叫他彆在她的院子撒威風,彆拿她院裡的下人撒火。
謝霖心口劇痛,說不清的難受像一隻手遏住他的心臟:“好,我不會的。”
等大夫來的時辰格外煎熬,謝霖抱著懷裡生息一點一點減弱的人,焦灼得血液裡的熱度都消失了。他一動不動,攔住丸子腰肢的手在一點一點變涼。
半個時辰,大夫人沒趕到。不知是老天都讓丸子死,還是當真運氣就差到這個份上。去請大夫的紅商帶著一身泥水回來,沒請到大夫。而去彆處請大夫的人,還沒回來。正當此時,親自徹查的謝大太太將汀蘭苑被買通的人一個不漏地揪出來。
三個丫鬟丟到謝霖的腳下,他懷裡的丸子緩緩地轉過頭。
謝大太太看著眼睛已經灰敗的丸子,心裡也在變涼。她其實知道,這時候將這些人揪出來已經沒任何意義,不過是叫丸子臨去之前得個心安。
丸子早就說過,沈蘭若這人做事十分粗糙,粗糙得都經不起徹查。
幾個下人一被揪出來,就什麼都清楚了。
所以沈蘭若挺著快三個月還沒凸起來的肚子被傳喚到汀蘭苑的偏廳來,基本不用再問責什麼,丸子為何會中毒的事就已然一清二楚。謝老封君厭惡地看著未語淚先流的沈蘭若,作為德高望重的長輩,她頭一次對小輩口出惡言:“毒婦!”
謝霖沒過去,他守著丸子不願走,哪兒也不想去。懷裡的丸子已經聽不到聲音了,呼吸越來越弱,貼著他的胸口漸漸沒了動靜。
謝霖不敢動,也不敢用手去探丸子的呼吸。他怕這一探,探到他不願接受的結局。
許久,或許隻是一息,懷裡不動的人動了。
丸子坐起身,終於不吐血了。她冰涼的手握住了謝霖攬在她腰間的手腕,聲音細若蚊吟:“謝霖,我信不過你,瀾哥兒往後就交給大伯母教養。”
謝霖渾身的血仿佛被這一番話給凍住。
“他是長房曾長孫,你往後會有自己的孩子,彆跟大伯母爭。”丸子的呼吸斷斷續續,說話也是斷斷續續,“我不求你對他好,隻求你彆為了你的孩子欺辱他。或者,不必告訴他你是他生父,讓他以為自己是謝馥的孩子吧。”
“丸丸,丸丸,你不要這樣對我……”
謝霖的聲音在發顫,渾身都在發顫。被捏緊的心一下子收縮,痛到他不知該說什麼。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丸子的頭,企圖看她的眼睛。
然而丸子低垂著眼簾就是不看他。
“丸丸,丸丸我求求你,你彆對我這麼殘忍……”
謝霖的臉白得不成樣子,卻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兩人這般僵持著:“他明明是我們倆的骨血,我是他的親生父親!你不要這樣對我,求你!”
“嗬嗬,”丸子笑聲像羽毛,不知是在嘲諷還是在歎息,“還有,都彆查了。我的仇,我的委屈,我,自己會報的,不管,它的結果,如何,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說完這句話,她的手緩緩滑落下去,懷裡人徹底沒了聲音。
謝霖腦中響起一陣嗡鳴,眼淚這一瞬間落下來。
“丸,丸丸?丸丸啊?”
謝霖自認從未哭過,但此時卻好像要把前半輩子沒流過的眼淚全流一遍,他淚如雨下,“丸丸,丸丸你話還沒說完,你醒醒?孩子哭了,咱們的孩子哭了,你聽見沒?咱們的孩子哭了啊!你快睜開眼看看,他在哭!你睜眼!!”
……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外麵卻仿佛沒感覺到屋裡的變化,仍在大張旗鼓地徹查。因著爵位之事與謝霖置氣已經許久沒露麵的謝二太太被叫過來,謝家的幾個男性長輩也被請了過來。此時正端坐在汀蘭苑偏廳的高座之上,冷眼看著二房這個連翻攪事的新婦。
沈蘭若過來一看是這架勢,雖然心裡早就做好了被問責的準備,但還是覺得膽寒腿軟。
往日她們鬨事,便是謝霖當眾出醜,謝國公都顧忌著男主外女主內便不曾出麵。
先前的事情不提也罷,這回是生了謝家曾長孫的長孫媳婦青天白日被毒殺。再不管,國公府的規矩蕩然無存。葉家那邊是尚未得到消息。估計得到消息趕過來,一旦謝家對此事還含糊不清,那便是兩家結仇。
今日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不給出一個叫葉家滿意的交代。
謝國公的臉色十分難看,不似謝老封君還顧忌著子嗣。在他看來,沈蘭若這個孫媳婦根本就不合格,他並未承認。她腹中的孩子,在他眼裡,其實與庶子無異。對沈蘭若捂著肚子故作不適的舉動視而不見,謝國公將杯盞放下,開口便是叫她跪下。
沈蘭若當著謝霖可以哭,當著謝家其他人都可以哭,可對上謝國公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或者說,不敢哭。
“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這意思,是給她定罪了。
沈蘭若料到了不好糊弄過去,卻沒料到謝國公一句話就給她定了罪。那些辯駁的話,訴委屈的腹稿統統忘到腦後,她直接就承認了:“東西是我送來的,毒卻並非是我所下。”
難得她沒哭哭啼啼,臉發白卻口齒清晰地將所有事情的始末一字不漏地敘述出來。
“是她給我下毒,我不過是將她下的毒,送還給她而已。”沈蘭若一早料到了會被發現,所以這一次,她確實是有備而來。
背地裡搞手段粗糙她自己也知曉,但為護住自己的孩子,她從察覺到長房對她有謀害之心後就安奈下去,私下裡搜羅證據。頭頂著謝國公的視線沉靜又冷漠,沈蘭若的腿肚子都在打顫。但她將她查到的證據一一展示出來,謝家人麵麵相覷,顯然都有了動搖。
證據拿出來,自然得徹查。
也就是這個時候,謝家長輩才知曉,就這麼一會兒,屋裡的人已經去了。謝老封君看著謝霖懷裡一動不動的孫媳婦,與謝國公麵麵相覷之後,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老太太一暈,屋裡人頓時人仰馬翻。
謝二太太這時候也顧不上置氣,衝上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兒子懷裡的人。因著不確定,她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去探了探丸子的鼻息。沒了,丁點兒鼻息都沒了。謝二太太還想說什麼,被謝霖冷冽的眼神一瞪,嚇得後退了幾步。
謝大太太眼中閃過淚光,喉嚨哽了哽,輕聲問謝霖:“秋月去時,可有說過什麼?”
謝霖沒說話,安靜地順了順丸子鬢角的頭發。
等將丸子鬢角順好才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抬頭看過來。見是她,低下頭:“……她說,往後瀾哥兒,就交給大伯母了。”
謝大太太的心裡猛地一揪,忽然就疼了起來。
她低下頭,眼圈兒已然紅了透,卻沒有落淚。說來奇怪,明明她嫁入謝家多年,在場無論哪一個都比丸子與她相處的久。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處的最短,說話也不多。但跟她最投契的人,卻是這個名義上的‘兒媳婦’。
謝大太太走上前,握住丸子垂在身邊已經冰涼的手。像是發誓一般,她當眾承諾:“秋月,你放心地去吧,我必定會照顧好我們瀾哥兒的。”
一人去世,外頭還振振有詞的沈蘭若,連謝二太太都生出了一絲厭煩。
人死如燈滅。
葉家的人得了信兒,葉家主母,葉秋月的親生母親,哭天喊地地衝進了謝家。門房將人引進門的時候,謝家人就知,這件事不徹底理個清楚,怕是真的要結仇。
查到這裡,自然不能半途而廢。
正好葉家人也來了。且不管葉家主母衝進內室對著謝霖一陣拳打腳踢,葉家姐妹恨不得活撕了沈蘭若;就說葉尚書與謝國公對視一眼後,當真是徹底將謝家的臉麵撕開了叫葉家來看。
楊嬤嬤被丸子打發去謝大太太院子看孩子,聽說國公傳喚時已有了預感。
她叫奶娘好生照看小主子,沉著臉回了汀蘭苑。
楊嬤嬤是早料到所為何事,但委實沒想到自家主子已經中毒身亡了。原本準備好的辯駁之言,再看到丸子奄奄一息後全拋去了腦後。她無兒無女,自十六歲起便照顧葉秋月。雖是主仆,卻是拿丸子當自己的命看的。
主子都沒了,她還爭什麼?
楊嬤嬤連掙紮都沒有,將所有事都坦白了。
這一坦白,不僅謝家上下一片沉默,連哭得肝腸寸斷的葉家人也傻眼。
所有人都沒料到是這樣的內情,長房孫媳婦中毒身亡是咎由自取。
屋裡忽然鴉雀無聲,死寂,沉默,所有人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為女兒討公道的葉家主母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兩眼一翻,昏過去。其他人的心情如何姑且不說,就隻有謝大太太短暫驚愕之下,懂丸子為何會這般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