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充一脈倒坍之後,朝堂之上驀然湧現了許多不同的聲音。往日相國一手遮天,氣焰太盛,打壓得諸方勢力不敢輕易冒頭。如今相國之位突然空出來,自詡資曆深且德才兼備之人便爭先恐後地冒出來。
近一個月來,朝堂之上為繼任相國之位的人選吵得天翻地覆。誰都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誰都對彆人提出的人選嗤之以鼻。不過任由他們爭相請薦,丸子都不為所動。
因相國一位空缺,諸多未經過篩選的奏折如雪花般向丸子紛至遝來。
不得不說,這時候倒是叫遲遲不選定下任相國的丸子切身體會到設置相國一位的必要性。若無相國為皇帝篩選出緊急重大的事件,國之大事處理的效率會被嚴重降低。更有甚者,可能會耽擱凰臨的國計民生。
然而才扳倒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若再來一個,不保證會不會舊事重演。丸子並非怕壓不住,然而一個人位高權重久了,再是清明的心智也會被權勢所迷。
她琢磨著是不是該廢除國相製度,建立一個分權的中央機構。
不過這個想法目前隻是雛形,短時間內並無法完備。如今首當其衝的是八月的秋試。凰臨建朝並不長,短短十九載。與京中那些盤踞幾百年,勢力早已滲透凰臨各個層麵的大世家相比,根基著實十分淺薄。且女皇當政,更加無法令他們真正拜服。
丸子的‘科舉取士’詔令頒布從根源上動了他們的利益,如今反撲得十分厲害。
就任凰臨各職各位的大小官員或多或少與世家攀上關係,此後仿佛得到吩咐,消極怠工的數不勝數。大小事務隱瞞不報,拒不施行上庭下發的詔令,甚至將各色虛假消息上達聖聽。明麵上不曾正麵與女皇有直接衝突,卻從各個方麵逼迫女皇低頭,企圖讓丸子收回成命。
一時間,政體混亂,百姓怨聲載道。丸子冷眼看著這些人施為,回宮砸了一批又一批的瓷器,耐著性子將八月的秋試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
世家貴族見如此逼迫還不能阻止‘科舉取士’的施行,驚怒交加之後,再沒有閒心去操心女皇的後宮事。各大隱藏在背後操控朝堂的世家按耐不住,開始聯手攻擊女皇。
不知何時起,坊間流傳起女子短視誤國的童謠。此歌謠一經傳唱便迅速蔓延整個凰臨。朝廷的雷霆之威也無法鎮壓這股歪風。且不僅如此,女皇荒淫無道,不知民間疾苦,胡亂行事,霍亂天下的謠言四起。丸子的名聲仿佛一夕之間,臭不可聞。
丸子盛怒之下,命禁衛軍大抓特抓了一批人雲亦雲胡亂寫歪詩的酸腐文人。為了震懾這背後之人遏製住這股歪風邪氣,當眾斬首以儆效尤。
然而她的雷霆之怒不過震懾住這群人半個來月。沒幾日,坊間便又刮起一陣女皇暴.虐弑殺的歪風。
堂堂一國之君,竟在這半真半假的謠言之中又成了能止小兒啼哭的夜叉形象。與此同時,女皇的另外幾個子嗣被推至人前。其中以四公主鳳輕語為最,靠著她那幾句歪詩,竟撈了個身懷大才禮賢下士的賢明名聲。
一有人冒頭,朝堂的勢力分布立即就看出了苗頭。
果不其然,這裡頭就不可能止一方出手。
想想滿朝堂朝臣,除了丸子硬塞進各個職缺的美少年,重臣之中竟隻有顧戰禮部尚書堅定地支持丸子,竟然都各為其主,丸子都替鳳九天這個女皇感到可悲。
最令丸子驚奇的是另一個國之重臣與驃騎大將軍顧戰同樣手握重兵的輔政大將軍林義,居然是向著鳳輕語的。丸子得知這一切就笑了。想起鳳輕語那誇誇其談的天真模樣,丸子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力,是否當真就小看了這位凰臨四公主?
鋪天蓋地的罵聲伴隨著丸子的流血威懾,如今京城籠罩在一股玄而又玄的氣氛中。
這日,丸子再一次微服私訪,造訪了驃騎大將軍府。
顧戰如今對丸子是深深的拜服。就如同他與丸子對弈之時,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亂下一通,卻能在短短半年裡將凰臨的腐肉連根拔起。如今這形勢雖不算明朗,但在曆經這一番黎明之前的黑暗以後,女皇必定會給凰臨一個璀璨繁榮的未來。
兩人端坐在棋盤的兩側,就著滿室的茶香和窗外明媚的日光,君臣沉默地對弈。
在再一次落敗後,顧戰愉悅地大笑起來:“陛下棋藝精湛,老臣佩服。”
丸子手撚著棋子這才笑起來:“將軍亦是。”
在曆經半年的風雨,丸子才真正信任了顧戰。君臣之間配合默契無間,相處起來氣氛自然融洽。對弈過後,顧戰鬥膽邀丸子留下用膳,丸子便也沒拒絕。
窗外的天光大好,八月之後又是一番血雨腥風。
丸子起身在廊下站了會兒,隨手指了個人命他引著自己去遊一遊將軍府。顧戰有心親自作陪,卻被丸子笑著拒絕了:“將軍手頭還有不少事,自管去忙,朕轉轉便回。”
將軍府占地很廣,院落眾多。雖是武將世家,卻因代代儒將,府中一應擺設都像是文人世家的偏好。正是七月好時節,百花齊放,處處好景致。
丸子身邊隻帶了滄月和上官柔兩人,行動很是輕便。從顧戰的院落出來隨意走動,無意之中便進了一處布滿竹林的院落。這個時節,竹子蒼翠,一大片放眼看去很有一番意趣。引路人知她身份,便是知顧斐性情,也不敢提醒丸子不可亂闖。
見丸子似乎很有進去一看的興致,隻得硬著頭皮領丸子進了顧斐的院子。
明明種滿竹子,卻取了個“水華閣”的名字,就覺得十分有趣。丸子興趣一起,便抬腳踏入林中。
不得不說,翠綠的竹林在明媚的陽光下,十分具有美感。滿院子的翠竹鬱鬱蔥蔥,交相輝映之下,仿佛將這天光都染上了綠意。丸子嗅了嗅空氣中竹子清冽的味道,漫步其中,竟感覺到喧囂的心有一瞬間平靜下來。
眼前是一條蜿蜒的小路,丸子腳步落地很輕,輕易不發出動靜。滄月知她近來心緒不寧,今日難得有一瞬間的平靜委實不敢攪了她的興致。與上官柔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穿過了竹林,入目便是一間涼亭。涼亭旁嘩啦啦的水聲更襯得此地涼爽靜謐。丸子稍稍一抬頭,便看清了涼亭中坐著兩人。一男一女,女的背著竹林坐,看不清麵孔。男的自不必說,正是這棟院子的主人,顧戰的嫡長子顧斐。
顧斐起先沒注意到丸子的到來,為鳳輕語斟茶時不經意抬眸,掃到了立在竹林中的人。
丸子一身朱紅繡金絲雲紋的廣袖直裾,腰束紅砂帶,背後大片的綠意,凸顯得一身朱紅的她仿佛漫天霞光。似乎隻要不穿玄色,丸子的常服幾護都是紅色。既然是微服私訪,丸子自然作那尋常姑娘扮相。鬢角兩側編發高高挽起,血色瑪瑙石垂掛額間隨她走動而微微晃動。她一雙瀲灩鳳眸此時淡淡地注視著他。
紅唇似火,在白玉雕成的雪肌之下,映襯的冷豔無雙。
顧斐的呼吸驟然一窒。
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在他院子裡的丸子,他手中的茶水順著漫過了杯盞也猶如不知:“你,是你……”
丸子眼瞼微動,鴉羽似的眼睫之下眼珠子的色澤非常淡。
她尚未開口,端坐在顧斐對麵的女子覺察出異常,轉過身來。一張嬌俏無辜的臉露出來,竟然又是被丸子小看的凰臨四公主,鳳輕語。
丸子的心口一瞬間湧上了怒意,本來略帶笑意的眼神轉瞬結了冰。
鳳輕語也沒料到還能在顧府遇到丸子,震驚的同時,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儘。也不知她方才在與顧斐說些什麼,以至於看到丸子跟見了鬼一般驚悚。隻見鳳輕語忽地站起身,不顧顧斐不解的眼神疾步走到丸子身邊,躬身一禮道:“長姐。”
……長姐?顧斐一震,長姐!
他茫然地看向丸子,又瞥向鳳輕語,鳳輕語的長姐除了那位荒淫無恥的女皇陛下,還能有誰?!
顧斐倏地站起身,神情繃不住露出了幾分不可置信。
丸子眼睛眯起來:“起身吧。”
鳳輕語的臉僵硬了,動作也拘謹起來,沒了方才談笑風生時的自如。丸子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收回視線,將目光投放到仍坐在亭中愣住的顧斐身上。
她越過鳳輕語,徑自踏上台階,走到了亭中。
直到丸子的身影貼近,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漂浮到顧斐的鼻尖,他才好似醒悟一般站起身行禮。鮮紅的身影就在近前,衣襟摩挲的聲音仿佛響在心間。叫顧斐的心,像突然被人丟進了油鍋中烹炸一般煎熬了起來。
這姑娘居然是,她居然是……
“四妹如何在顧府?”冷而魅的嗓音一瞬間澆熄了夏日的酷暑,絲絲地冒著寒氣兒。
丸子掃了一眼鳳輕語,又扭頭瞥了一眼顧斐,明明不帶任何意味的目光卻讓兩個人的心都砰砰跳起來。鳳輕語是心虛,顧斐卻並非。
事實上,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因為這一眼心跳不止。
“臣妹,臣妹與顧公子乃至交好友。”鳳輕語舔了舔嘴唇,乾巴巴地道。
丸子挑了下眉頭,一掀裙擺挑了個石凳坐下來。
這涼亭石桌上除了正在煮著的熱茶,還攤放著幾卷詩集。丸子的目光剛一落到詩集上,底下的鳳輕語表情有一瞬間的緊繃。
她快步走上來,急忙就想將詩集收起來。
這般倉促又慌張的做派,丸子還沒表示什麼,卻引得一旁怔忪的顧斐看了她好幾眼。事實上,鳳輕語此時表現出的慌張無措,與丸子未出現之前她的指點江山的表現大相徑庭。不過顧斐雖覺得有落差,但憶起女皇是殘暴的名聲,也理解了她的這份驚恐。
“坐吧,都站著做甚?”丸子好似感受不到氣氛的僵硬,幽幽道。
鳳輕語瞥了一眼顧斐,兩人猶豫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