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氣林中常年霧靄彌漫,不見天日。置身其中的人,很容易有一種不知山中歲月的錯覺。蘇衍初初幾日失血過多還起不得身,如今過了兩三日便已能扶著桌椅走動。
身上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在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日子裡便已然愈合。
蘇衍當然不會認為傷口愈合自來如此,這神奇的治傷速度,想來是大月族聖女血的奇效。撫著胸口隻剩一道粉色印記的疤,蘇衍的眼神幽漸漸暗下去。怪不得那麼多人想方設法闖入瘴氣林,這裡頭的寶貝可當真不少!
他這次貿然闖入瘴氣林,是意外又並非全然意外。
事實上,大月國地處李朝西南邊陲。雖不曾騷擾過李朝邊境,但常年盤踞此地,之手握各種殺人於無形的利器。不過彈丸小國卻拒不納貢,姿態實乃囂張。幾百年間,仿佛一條盤在李朝腳下的毒蛇,不知何時便會撲上來咬一口,實在難教李朝皇帝安心。
一直以來,李朝曆代皇帝都有收服大月的心思。隻是苦於解不了瘴氣林的瘴毒,更吃不住大月族層出不窮的蠱毒,所以遲遲不敢下手。
蘇衍身為李朝當朝大學士,當然知曉當今皇帝的夙願。不過他離京卻並非為了全當今的心願。他這次來西南邊陲,是受人構陷被貶責來附屬國南詔處理南詔內亂一事。
南詔小國,自李朝建朝以來便是附屬國,也是女子為尊的。南詔與大月兩國相鄰,祖上原本是同一族的姐妹,後來卻因為信仰的神靈不同,才割裂成了南詔和大月。
南詔信仰女媧,擅巫術,以蛇女為圖騰。而大月信仰十二祖巫中的土之祖巫後土,擅蠱毒,雖也以蛇女為圖騰。卻與南詔的蛇女並不相同。兩國之間以瘴氣林為界,割裂成互不乾涉的兩個國家。
巫蠱不分家,初初兩國還能平起平坐。後來因南詔的巫術日益沒落,竟歸降於李朝。大月族人打從心裡頗看不起南詔人。
兩國之間由來已久的糾葛,李朝的皇帝不會管。李朝隻需南詔國誠心誠意的臣服,每年按規矩納貢,必要時為李朝身先士卒即可。當然,為顯示皇恩浩蕩,南詔有難之際,李朝也會派大量兵力助南詔國王族一臂之力。
這次南詔突發內亂,蘇衍便是那被派來助力南詔王族平亂的官員。因鎮壓手段過於激進,被南詔國內反賊刺傷,逃進瘴氣林。如此,才有了後麵的被藍蝶影所救。
不過這些事,蘇衍覺得沒必要讓外人知曉。畢竟闖進瘴氣林是意外,他至少目前為止並未起任何壞心思。
瞥了一眼不住偷看自己的藍蝶影,蘇衍又回想那大月族聖女藍唯唯那不可一世的模樣。一雙本就深沉的鳳眸越來越沉。
正事姑且不論,單單論起私心,蘇衍近來頗有些意難平。
作為李朝京城第一公子,蘇衍相貌俊美,家世出眾。因才華橫溢,自初長成便被李朝的女子爭相追逐。蘇衍自認十九年來,從未在女子身上吃過癟。但這個癟,他如今是吃到了。這個終年躲在林中不見外人的大月族聖女竟對他不屑一顧,可當是真有意思。
不得不說,丸子激起了他的好勝心。
或許是養傷期間閒來無事又或許是少年意氣,蘇衍有時候看著橫眉冷對的丸子便在想,不知如此高傲的大月族聖女為他癡為他狂會是哪一種模樣?定然十分有趣。
他心中所思,丸子是絲毫不知曉的。
丸子如今被後山的寶庫迷了心智,滿心都是研究透那幾百個洞窟的大月族瑰寶。她每日神龍見尾不見首,隻會極少的時辰出現在望月樓。而她每次出現,都是來警告敲打蘇衍,千萬彆想著起歪心思。若他膽敢起一點壞心,她必定會讓他痛不欲生。
蘇衍回回都無辜地表態,自己絕無壞心,並請求她切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丸子拎著他的衣領,單手提起一個八尺有餘的青年男子毫不費力:“彆跟我打馬虎眼。你這雙眼睛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
蘇衍攤手:“那藍姑娘覺得蘇某該如何?剜了這雙眼睛?”
“你想的話,也可以。”丸子冷笑。
蘇衍:“……”
蘇衍的傷好得非常快,當然,這都多虧了丸子的血。不過十幾日的功夫,他的身子便已然完全好透。按理說,身子養好便可以離去,但是這廝卻裝模作樣不起身,厚著臉皮賴在望月樓,無論丸子如何炸他,他都不為所動,充耳不聞。
窗外的瘴氣氤氳,時而吹來一陣風。迫於丸子的警告,蘇衍如今不僅不能正大光明出竹樓,甚至連竹樓也不能隨意走動。
每日待在藍蝶影的閨房中,日子久了,他端方有禮的姿態便日益敷衍冷淡。漸漸的,對著藍蝶影,毫不避諱地顯出百無聊賴的臉色來。
藍蝶影每次從旁小心翼翼地覬著他,憂慮在心。
短短二十日,藍蝶影幾乎是與蘇衍日日相對。雖說蘇衍宿在她屋中而她宿在密室,彼此隔了一道牆。但她十六年裡都不曾有過的近距離,這對於藍蝶影來說,就已經十分的親密。曖昧,心動,都令她欲罷不能。
每日一出密室便能見到蘇衍,蘇衍高大且身形俊逸,相貌又那般俊美,一舉一動都透露著世家公子風範……他所有的一切都令她心馳神往,恨不能飛蛾撲火以平他眉間憂愁。
她知蘇衍心中苦悶,卻不知他為何苦悶,隻當他被關在樓中憋久了。明明十分介意口吃被人笑話,但為了蘇衍,堅持每日陪伴蘇衍左右,絞儘腦汁地與他說話逗樂。
蘇衍卻不太開口,大多時候淡淡笑聽她說。
這日,藍蝶影實在找不到更有趣的話題來取悅蘇衍,便提出了另一個法子:“公,公子若是實在無趣,不若隨,隨我,去去去,去藏書閣中坐坐?”
果不然她這話一出,蘇衍的雙眼驟然一亮。
似是顧忌丸子,蘇衍晶亮的眼睛複又暗淡下去。他垂下眼簾,鴉羽似的眼睫覆在墨玉一般的眼眸上。眼中的光明明滅滅,仿佛揉碎了星辰。他猶豫地問藍蝶影:“這般當真可行嗎?會不會不妥?藍姑娘她……”
丸子先前當著蘇衍的麵明確地警告過,看似在警告藍蝶影,實則威懾蘇衍彆越界。
蘇衍看著藍蝶影,那好看的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因他長相得天獨厚,便是皺眉也叫人心疼萬分。藍蝶影如何受得了他這般情態?一看到他難過,就是星星都想替他摘下來,可不就完全將丸子的話拋在腦後。
於是不意道:“沒,沒關係的。藏書閣裡並非都是些,些,些,重要書籍。隻,隻是讀些閒散書籍,姐姐不會怪罪的。”
蘇衍暗地裡挑了下眉,微微抬起眼簾,卻端得一副翩翩公子體貼的模樣:“可這般還是不妥。藍姑娘可是親口警告過,望月樓中所藏書籍都是大月族重要文獻,絕不能讓外人進入。蘇某不過悶久了有些難受,如何就值得藍二姑娘不顧藍姑娘的囑咐做出違背之舉?”
“不不不,不要緊的。”藍蝶影聽他說話心都醉了,“姐姐最疼愛我,她舍不得,舍不得罰我。有我,帶,帶你,過去,她不,不會責怪你。”
蘇衍還是猶豫:“這不好吧……”
藍蝶影刷地站起來,想拉蘇衍的袖子卻又不敢伸手:“走,走吧。”
“那,這便麻煩藍二姑娘了。”
蘇衍於是站起身,緩緩朝藍蝶影作了一揖。
藍蝶影瞬間雙頰暈紅,袖子裡的手指不自覺扣在一起。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立即就漾起了水色。她似乎想笑,但又覺得笑出來會顯得不矜持。這點蹩腳的矜持,涉世未深的膚淺小心思統統都寫在臉上,根本藏都藏不住。
蘇衍瞥了一眼含羞帶怯的藍蝶影,頗有些意興闌珊。
藏書閣在丸子的那一層。
說來,望月樓的三棟樓都是三層吊腳竹樓。第一層一般都是擺放些雜物,儲存些供聖女日常用的各種工具和一些藥酒。第二層是各種稀有藥材,藍唯唯平日裡研製的蠱蟲,以及藍蝶影的閨房。第三層則是藍唯唯的閨房,並伴有大批的藏書。
藍顏心未去世之前,第三層是藍顏心的臥房。
那時候藍蝶影還住在三層的密室裡,時常去藏書閣被母親抱在腿上認字。藍顏心死去之後,藍唯唯繼任了聖女之位。單獨為藍蝶影劈了一間屋子,堂而皇之地讓她住在主樓,讓她不必躲在密不透風的密室過活。
藍蝶影熟門熟路地帶著蘇衍上了三樓。
怕路上無趣,她一麵走一麵還給蘇衍介紹三樓的房間分布。蘇衍時不時答一句話,她便興高采烈地將每間屋子裡頭有什麼都抖得一乾二淨。
蘇衍笑得溫柔:“藍二姑娘懂得很多呢。”
藍蝶影耳尖通紅:“不不,不算多。我,我自幼,不能,不能見外人。隻能與,與這些東西為伍。阿娘心疼我孤單,便,便多用些心思,教導,教導我讀書識字。沒人陪的時候,我,我,我便都是在讀書……”
“原來如此。”蘇衍歎道,“藍二姑娘幼時受苦了。”
一句話,藍蝶影眼圈兒都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起來:“不,不,不苦的。阿娘和,和姐姐,都很寵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