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澤已經忍了太久了。
他如今才意識到,原來哭泣也是奢侈的。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就算遭受了再多的苦痛,都隻能默默地流淚,以維持所謂的“體麵”和“尊嚴”。可那樣沉默的淚水怎麼足以發泄他心裡的痛苦呢?他就想像個孩子一樣哭,撕心裂肺地哭。
賀邵承始終都緊緊地抱著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彆的話。
他們兩個都衝過澡了,因此此時賀邵承穿著的也是一件睡衣罷了,薄薄的絲綢布料很快就被淚水浸透。陸雲澤穿的是自己的衣服,身材又要比對方小上一些,此時就完完全全的被男人摟著,用臂膀和懷抱裹住了身軀。
他哭得太累了,最後眼眶都徹底紅腫,勉強止住淚時也徹底沒了力氣,就那樣抬眸看著對方,不斷顫抖著呼吸。眼角被抱著啄了啄,賀邵承將那些鹹澀的淚都吻去,這才終於低啞地開了口。
“睡吧。”他撫摸著陸雲澤的後腦,掌心貼著那柔軟的發絲,“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陸雲澤吸了吸鼻子,含著淚點頭。
他以為自己會沒有辦法和賀邵承一起睡覺,會躺在這張床上徹夜難眠;但實際上,當臥室裡的燈關了,整個房間都漆黑下來時,他卻一點都不慌張。身旁那個高大又健壯的人時刻都在,那股令他舒適放鬆的氣息也不斷傳來,他睡在柔軟的枕頭上,很快就闔上了眼睛。
賀邵承卻還睜著眼睛。
這是他第二次和陸雲澤睡在一起。
上一次,他借著酒精欺負了這個人,醉暈了的陸雲澤已經軟成了一灘爛泥,被欺負完之後直接乖乖地睡在了他的懷裡。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摟住對方的,也記得彼此相擁時的那份溫度。
不過現在……他不能唐突。
賀邵承深吸了一口氣,連手指的觸碰都沒有。
他無意在陸雲澤抗拒的情況下去做什麼親密的事情,然而兩個人到底是睡在同一張床上。陸雲澤累壞了,入睡也很快,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就已經完全陷入了夢中。他的嘴唇總是微張著,發出輕輕的呼吸聲。聲音略有些像小呼嚕,但絕對算不上正兒八經的“打鼾”。
賀邵承此刻還沒入眠,就側過身稍微看了一眼對方——
陸雲澤的腳就搭了過來,壓在了他的大腿上。
男人瞬間繃緊了身體。
陸雲澤的睡相不大好,左右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睡覺,根本無需考慮其他人的感受。他喜歡夾著東西睡,沒一會兒就纏到了賀邵承的身上,手則蜷縮在身前。彼此之間刻意隔開的距離已經消失不見,賀邵承閉著眼睛,心臟依舊在快速地跳動著。
臂膀繃緊了無數次,但都沒有任何動作。一直到此刻,他才下了決心,伸手把陸雲澤徹底摟到了自己懷裡。
陸雲澤的腰軟軟的,一摟就摟了過來。
這樣的動作根本不足以弄醒已經陷入沉睡的人,他不僅沒有反抗,反而還在這個懷抱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此時畢竟是初春,氣溫還低著,尋找溫暖也是人刻在骨子裡的本能。賀邵承低下頭,凝視著自己懷裡的人,忽然覺得或許不必放兩個枕頭。
他們之間……一張枕頭,就夠了。
一夜好眠。
陸雲澤起床時,當然是窘迫了一瞬的。
如果隻是賀邵承抱著他,那他還可以在心裡給自己開脫,但自己的習慣他也知道,更彆說他的腿就壓在對方的身上。他微紅著耳朵起床刷牙洗漱,之後還接過了賀邵承給他的冰袋敷眼睛。兩個人像是年前那樣,一塊兒去用了頓早餐,上午工作了半天,下午再去給曾姥爺買衣服和其他生活用品。
而與此同時,曾國強正在醫院,按照醫生的要求一個個去做檢查。
上海這邊本身醫療水平就要高一些,還占據了地理優勢,和國外的專家團隊來往密切,光在檢查設備上就領先平縣太多;再加上賀邵承的特意囑咐,整個檢查和出報告的速度都是加急的,隻花了三天時間就把目前病情的具體情況摸了個徹底。
被喊到辦公室時,陸雲澤的情緒還帶著一絲緊張。
這麼多天,他已經做好了最壞最壞的打算。曾姥爺胃部的腫瘤太大,像是火山口一樣中間凹陷下去,四周增生圍起。每一次陪著對方吃飯,陸雲澤都害怕食物會刺激了那個大潰瘍,讓姥爺感受到疼痛,甚至是直接動脈破裂嘔血……
然而,自從賀邵承開始伸手幫忙,生活好像真的對陸雲澤多了一點垂憐。
“你來了。”醫生卻是帶著些笑,拉著他的胳膊在板凳上坐下,“彆緊張,檢查結果很出乎意料,全身的掃描顯示,目前癌細胞隻存在於胃部,還沒有擴散到身體的其他器官。”
他愣了愣,眼眸中逐漸流露出不可置信。大腦都空白了一瞬,因為他之前真的不敢去奢求,一點都不敢去奢求,生怕自己想多了之後卻事與願違。這副驚喜到愣住的樣子很傻,過了一會兒陸雲澤才揚了揚唇角。他想笑的,可是又沒笑得出來,就那樣顫抖著嘴唇。
“真的……嗎?”
腫瘤……還沒有轉移。
雖然“癌症”這個事情本身已經足夠令人絕望,但在這樣絕望的情況下還能得到這種消息,無疑是給病情帶來了轉機。
“那當然。”女醫生十分和藹,“本來胃癌出現肝、肺、脾轉移是很常見的,有的時候一個很小的胃部腫瘤,患者過來檢查的時候卻已經轉移開了。但你外公這麼大一個,它竟然沒有轉移,這讓我們醫生也都非常驚喜。”
她又笑了笑,“沒有轉移的話,手術的成功率還是很高的。接下來我還會邀請放射科、腫瘤科的幾個主任過來會診一下,綜合製定患者的治療方案。”
“好的……好的,謝謝你,謝謝醫生……”陸雲澤的嗓音已經有些發顫了,“那我該怎麼和我姥爺說呢?直接告訴他,他會不會……”
“沒事,我會去談的。就告訴你外公他胃潰瘍的周圍有一點**型性改變,考慮良性腫瘤,可以嗎?”
“可以,可以的。”他已經有些大腦發暈了。
癌症沒有轉移,就隻是長在那一塊,這就意味著隻需要把壞掉的地方切了,姥爺的身體就能夠恢複。雖然手術過了幾年後再次複發的病例也不少見,但至少比已經擴散,隻有幾個月可活要好的太多了。
陸雲澤站在走廊裡,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發酸的眼睛。
如今醫院這邊什麼費用都是賀邵承在支付,他還拿了一張賀邵承給的銀/行卡在用,這種消息當然會告訴對方。唇瓣抿著,他的表情大約不大好看,讓賀邵承以為病情是有了什麼惡化,一路都沒敢多問什麼。直到彼此坐下來一起吃飯的時候,陸雲澤才沙啞地開口說了。
“我姥爺的癌症……沒有轉移。”
明明是好消息,好得不得了的消息了,但實際上在餐桌上,他說著說著就沒出息地哭了。
上一次的慟哭是在發泄,而這一次的哽咽則是劫後餘生。
賀邵承放下了碗筷,走到他身邊伸手將人緊緊摟住,又一次低下頭,幫他啄去了那些鹹澀的淚。
醫生在次日和曾國強談了談病情。
得知自己胃裡有個小腫瘤,曾老頭倒也沒什麼驚訝——他早就有數自己肯定得了什麼毛病,否則外孫也不會拉著他到上海來看。居然隻是一個良性的腫瘤,而且隻在胃上,其他地方都沒有,老頭子還非常驚奇,已經算是他預料之中很不錯的結果了!
醫生都沒怎麼費勁安慰,曾姥爺就自己高高興興地在那兒笑了,不斷地詢問著什麼時候能夠做手術——
“這腫瘤,是不是切了就好了?”他的眼角因為笑而擠出了層層的褶子,“啥時候能動刀啊?”
“彆急彆急。”醫生見他這麼樂觀,也跟著笑了,“手術是肯定要做的,但術前術後的治療方案目前還沒定好。我們之後會有個會診,專門根據你的情況商量一下該怎麼來。畢竟雖然現在沒有轉移到其他地方,不意味著以後不轉移。為了降低這個術後再發率,可能會先放療一段時間,把周圍的腫瘤細胞殺死,讓腫瘤縮小一點,之後再進行手術。”
“噢,那,那手術完了還要乾啥?”
“這個要根據你的情況來。”她耐心地解釋著,“淋巴結是腫瘤細胞轉移的第一站,做手術的時候,我們會把附近幾個淋巴結也割下來,拿去化驗。如果手術切口周圍和淋巴結裡麵都沒有腫瘤細胞,那麼就正常休息恢複;但如果有的話,說明有轉移到其他器官的風險,我們就要繼續放療一段時間。”
“這是一個很籠統的治療方案,具體的還要明天會診再決定,好吧?總之給你儘快安排的。”
曾國強笑嗬嗬地點頭,連應了七八聲“好”。
人年紀大了,總要生病的,這回的病沒那麼可怕,老頭子的心就安定了,在醫院住得頗為自在;更何況在他眼裡,現在陸雲澤可是有工作,有高工資的人了!外孫能夠自己賺錢,曾姥爺的心情就更美妙了一點,每天都在病區裡溜達,找到和他年紀差不多的老頭,聊聊天之後就開始炫耀自己外孫。
陸雲澤見他精神好,雖然聽說姥爺到處誇自己略有些無奈,但總體來說心情還是輕鬆的。
在幾次會診以後,術前放療方案也已經確定了。因為潰瘍範圍比較大,術前就安排了四周的照射,每個星期三次。曾國強就一個農村老頭,對於自己這麼小一個腫瘤也要放療絲毫沒有懷疑,還樂顛顛地頗為期待呢。他聽說放療都不用吃藥,就是往一個東西上一躺,醫生給他弄個燈照照,也不難受。
現在的科學可真是先進,看病都不需要接觸,隻要打個燈就行了!怪不得原先鄉下什麼氣功大師現在都徹底銷聲匿跡了!
第一次去照射,陸雲澤“請了假”陪著,站在房間的外麵,通過門板上的玻璃窗瞧著裡麵的情況。
雖然這幾天的心情都放鬆了不少,但距離徹底放下大石頭還有不少距離。而且放療本身也會有一些副作用——不舒服,沒胃口,身上乾燥脫皮都很常見。他兒時都是曾姥爺陪著,和對方的感情比普通的祖孫深了太多,因此就算是一丁點的不舒服,陸雲澤都會跟著心疼。
他前一夜還靠在賀邵承的懷裡,低啞地把自己所有的擔憂都說了一遍;賀邵承則抱著他,耐心地聽著每一句話。
第一次放療,從進去到出來過了得有兩個小時。
曾國強都沒什麼感覺,就聽醫生的,老老實實躺在那裡,動都不敢動一下,因為醫生告訴他這什麼射線對正常細胞是有害的,所以隻能照在壞細胞上。人啊,平時睡覺躺下來,一整夜不換姿勢都很正常;但偏偏彆人讓你不動的時候,這手上腳上就開始癢了,腦門上也像是被蟲子叮了一樣,讓他忍不住地想要伸手去撓撓。然而瞧著身邊的醫生,曾國強又不敢,隻能繼續忍著,忍到眉頭緊皺,一出門就和外孫抱怨這件事。
“這鼻子上明明什麼都沒有,剛才就感覺癢。”他嘟囔著,自己也覺得不解,“怎麼這樣呢?明明現在也沒有蟲子……”
“姥爺,身體感覺怎麼樣?有不舒服的地方嗎?”陸雲澤笑了笑,兩個酒窩格外的深。他生怕對方一出來就很虛弱,不過此時還是這樣中氣十足的,想來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好著呢,一點感覺都沒有。”曾老頭擺了擺手,“哎,要說感覺也稍微有點……我想上廁所了,麼兒,咱們快點回病房哈。”
他放療後沒什麼副作用,回去吃飯也吃得很香,隻是因為這毛病出在胃上,老頭已經好一段時間都在吃醫院專門配的清淡餐了,如今頗有些思念鄉下土醬油燒出來的紅燒肉。一次放療後也要休息幾天,他擺擺手讓外孫回去了,自己在單人病房看著小電視舒坦著呢!陸雲澤有些失笑,但心情卻是輕鬆又愉悅的。
他下了樓,賀邵承剛剛好把轎車停在醫院的門口。
這麼多天跟著對方,陸雲澤也熟悉了,走過去就拉開了車門,坐在了副駕駛座上。他的麵孔帶著笑,心情明顯是好的。賀邵承跟著低笑了一聲,幫他扣好了安全帶。
“情況怎麼樣?
“挺好的。”陸雲澤臉上的酒窩又冒了出來,前些天過分削瘦的身體也被養得圓潤了一點,白皙的麵孔笑起來特彆秀氣,看向賀邵承的目光也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親昵,“姥爺很適應,一點副反應都沒有,鬨著想吃紅燒肉。”
賀邵承一邊打著方向盤讓轎車掉頭,一邊抿出了笑:“那就好,放療用的靶頭我是讓一家外企做的,精密度應該比國內企業做的要好很多。”
“嗯……謝謝。”他抬眸看了看身邊的人,輕輕地呢喃了那兩個字。
如果沒有賀邵承,他姥爺肯定沒有辦法接受這樣先進又完備的治療。他也看過每一次治療的賬單,他們家那兩萬塊錢隻能勉強支持兩次放療罷了,還不包括其他的藥物、住院、護理費用。賀邵承給的恩情,他當然會深深地記在心裡,但是他能回報的卻接近於無。
陸雲澤頓了頓呼吸,又微微側過了頭,把目光落在了窗外。
他們如今睡在一張床上,就算沒有再做過什麼,賀邵承身體的反應也是清晰的,根本不用把話說到那個份上。然而想到上一次的事情,他的心裡又冒出了一點惶恐,畢竟之前的經曆一點都不美妙,還讓他身體難受了很久。
心口泛起了忐忑,他看著窗外不斷略過的商鋪和高樓,大腦卻是有些混亂的。這種事肯定避免不了,他……他難道還要一直躲著嗎?
萬一賀邵承對他喪失了興趣……姥爺的醫藥費,就沒有人能夠幫忙了。
陸雲澤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垂眸掩飾著自己的情緒。
這種想法……太卑劣了。
儘管驅車時也會通過中央的鏡子瞥一眼身旁的人,但賀邵承大部分時間都在認真驅車。轎車抵達了彆墅,他拿著鑰匙下了車,陸雲澤也跟著他進了屋子。兩個人住在一起後越來越多地在家裡開火,已經基本不怎麼去外麵用餐了。
在家吃飯也比較簡單,燉一個葷菜,再配兩道時蔬,一份湯,通常都直接解決,不會留到第二天去。吃過了飯也沒什麼彆的事情,賀邵承還有些事情,坐在沙發上繼續和員工通話,陸雲澤則去了浴室,先給自己衝了把澡。
他洗澡的時候也有些緊張,心臟在胸膛跳動得仿佛像是打鼓。他還是本能地對這件事有些恐懼,但……他不能言而無信。
陸雲澤看著鏡子裡那個渾身都泛著一層濕氣的自己,慢慢地咬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