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彩(1 / 2)

被徹底的疼過之後, 陸雲澤果然立刻就想睡覺了,時差在他身上都沒了用處。幾乎每一次都是如此——陸雲澤的小呼嚕對賀邵承來說是最好的催眠劑;而對陸雲澤來說,彼此之間的親昵能讓他下一秒就睡著。

不過, 因為那龍首的事情, 陸雲澤睡覺都不大高興,夢裡一會兒冒出他們去展覽館看龍首的場景;一會兒又是龍首被英法聯軍堂而皇之地從圓明園奪走, 強盜者的皮靴子踩在了龍首上, 肆意踐踏。

身體被結實的臂膀緊緊勒住,好幾次陸雲澤都要真醒了, 都是嗅著賀邵承身上熟悉的味道, 感受著那熟悉的體溫, 才重新安穩下來的。屋外的天色逐漸亮起,一縷縷光線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陸雲澤還沒那麼容易被晨光打擾到,而賀邵承則已經睜開了眼。

他深吸了一口氣,結實的臂膀從被子裡抽出, 撫了撫懷裡的麼兒, 終於是低喊了一聲——

“麼兒, 起床嗎?”今天約著要去看預展會上的龍首, 估計隔壁的老教授們都是連夜睡不著的。所以賀邵承終於喊了陸雲澤一聲,沒讓懷裡的人再睡懶覺。

“唔……”不怎麼安穩的陸雲澤被喚了一聲就醒了,蹙著眉醒了過來, 嗓音沙啞軟綿,“已經天亮了?我覺得……我昨晚睡得好不舒服。”

“怎麼了?”大掌已經搭到了額頭上, 賀邵承感受了一下他的體溫,確認沒有生病時才放開了手,“因為龍首?”

“對,就……一直做夢。”他也知道教授們估計今天不會睡晚, 所以儘管大腦還暈暈的,也已經撐著胳膊從床上坐起來了。牆壁上的時鐘剛剛指向六點,陸雲澤換上了正式一些的衣服,拉開窗簾對著屋外打了個哈欠。

倫敦的初晨還是美麗的,充滿著英倫風味的建築被一棟一棟照亮,煮咖啡做紅茶的店鋪也都起來營業,讓整個街道都散發出淡淡的茶香。如果不是接受不了英式早餐的味道,但看整體擺盤,其實英式早餐也是十分漂亮。

匆匆上班的行人披著充滿英式風味的at,隨手拿一個三明治和一杯咖啡,都裝在牛皮紙袋中,瞧著肯定是要比國內的兩根油條和一袋豆漿洋氣的。

但現在,穆國鋒隻想吃兩根油條過過癮。

這才是來英國的第二天,老教授就已經看哪兒都不適應了。陸雲澤和賀邵承兩個小子起得也早,一行人剛好在賓館的走廊裡相遇,然後一起下樓用餐。上了年紀,一般牙口都不怎麼好,吃硬的東西那是一點都受不了。穆國鋒已經把麵包片放在機器裡烘過了,然而依舊嫌硬,隻能接了一杯牛奶,一點一點泡著吃。

不過,今天更重要的是去鑒定龍首,早餐隨便墊一墊也就行了。

他穿著西裝,麵色凝重,吃麵包的時候都在深思。

畢竟也是頭一回出國,昨天有個大會負責人來帶著逛逛,一路出行都無需他們操心;但今天,要去國王街看拍品預展,這就得自己想辦法打車了。英語不錯的人到哪兒都能行,但問題是穆國鋒也沒怎麼實踐過。老頭出了國之後處處小心,生怕自己一個舉動給國家抹黑,這會兒連打車的事情都極為認真,在大腦裡反複想了好幾遍。

“小陸,是去國王街23號,對吧?”

“嗯,拍賣會在國王街8號,展覽在23號。穆老師,我看了下,國王街距離我們賓館還有點遠……我們等會兒打車去?”陸雲澤點了點頭,“打三輛車?”

賀邵承在一旁應聲:“好,我去打車,各位教授稍等片刻。”

穆國鋒還沒來得及說話,賀邵承就已經站了起來,下樓去服務台那邊雇傭租車服務了。在路上一口氣打到三輛出租並不容易,但酒店的服務台可以直接聯係到出租車公司總部,安排就近的三輛車同時過來。老教授們又稍微坐了坐,差不多二十分鐘後,剛剛好下樓去坐taxi。陸雲澤當然和賀邵承在一塊兒,而坐在前排的則是穆國鋒,一路都在凝視著窗外的景象。

雖然他要嗬斥英國人的無恥,嗬斥這些資本主義國家卑劣的內在……但他卻又不得不承認,中國發展的還不夠。

1997年的中國,似乎隻有北京、上海、深圳最繁華最熱鬨的市區能有英國這樣多的店鋪。這些英國人民都穿著體麵,羊絨衣、西服,都是再普通不過的衣服。而中國能買得起西裝的人都還不多,農村地區甚至依舊存在著一件衣服穿三代的情況……

穆國鋒歎了口氣,忽然就覺得自己這個曆史學得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是把國內外曆史給搞通透了,可……可他連地都沒去種過,也沒好好地為國家做點有實際意義的貢獻。寫寫書,寫寫文章,記錄記錄文物……又有什麼用呢?

老頭皺著眉在那裡沉思,也實在是心情鬱悶,所以才生出了這種念頭。但他也搞了一輩子曆史了,真要丟掉曆史這個行當,那是和殺了他差不多的事情。

出租車停在了展覽館門口,賀邵承付了錢,並沒有讓穆教授動用院係給的資金。這些老教授為人節儉,出國一趟連買東西都不大舍得,這一筆車費也不便宜,還要算上英鎊和人民幣的彙率,恐怕付了以後就更舍不得其他方麵的花銷了。

張教授也下車了,還拎著個包,包裡頭都是他鑒定文物慣用的一些工具。

展覽館門口已經掛了好多幅宣傳海報,囊括了本次拍賣的所有物品。這也不是專門針對中國舶來品的一次拍賣,因此除了幾個一瞧就充滿了中國氣息的物件以外,稀奇古怪的印度燈、某個死後出名畫家的油畫作品也都在其列。然而因為龍首是本次拍賣的壓軸拍品,掛在最中央且最大的那幅海報就是它——

“ese dragon”

來自中國的龍。

穆教授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那尊龍首,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進去參觀拍品也是要付費的,隻是相對來說價格比較低廉罷了。剛剛讓姓賀的小子付了車費,雖然心裡有數自己這學生和一塊來的小夥子估計條件不錯,但穆國鋒還是不打算占彆人便宜,走過去按照票價付了錢。

一行人終於進入了會展廳,因為來得足夠早,也沒有和其他人撞在一塊兒,整個展覽館裡都還比較空。雖然其他的東西也都是寶貝,還有一個元青花的迷你花卉紋鼎,但這會兒所有人心裡頭都惦記著龍首,也就沒有去看彆的展品,直接往裡頭去了。

龍首原本是圓明園放來裝飾噴泉的一部分,乾隆年鑄造,由宮廷西洋畫師郎世寧設計,法國人蔣友仁監修,宮廷匠師製作。它是個銅像,絕非把玩於掌心的迷你物件,因此一整個龍首也大得很,在其他各式各樣的展品之中幾乎是鶴立雞群,稍微往裡走一些就能直接瞧見。

老教授們研究了一輩子曆史,卻未曾見過龍首的真正模樣,此刻看見那銅製的龍頭威風凜凜地衝著正前方張開龍口,仿佛都能想象出這十二生肖整齊擺放在圓明園時那種莊嚴肅穆的場景。所有教授都呼吸屏住了一瞬,接著才顫抖著手,顫著腳,緩緩走到了龍首的身旁。

陸雲澤也抿住了唇,和賀邵承稍微走在了後麵一些。

研究了一輩子曆史文物的張教授再清晰不過地感受到了那股氣息。

那股厚重的,經曆了歲月沉甸,隻屬於真品的曆史氣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都已經嗅到了一點龍氣,雖然昨天夜裡還期盼過這隻是一件仿品,但此刻,張教授已經基本可以確定這是真的了。他和文物打了一輩子交道,很多東西憑直覺就能看出來,拿手電筒、放大鏡去對著看不過是進一步確認罷了。

“老張……”其他一塊兒來的教授輕喊了一聲,“你看看呢?”

張教授又把那吸進來的氣吐了出去,“行……我看看。”

在張教授拿出放大鏡的時候,陸雲澤也終於走到了那尊龍首麵前。

他見過的文物不多,平時偶爾會跟著穆教授去上海博物館打雜,整理整理庫房的寶貝。特彆寶貝的東西他也是碰不到的,據說還有一些出土的東西直接送去真空保存,在他們博物館都隻有一個複製品在進行展覽。此時瞧見了這尊龍首,唇瓣就不禁張開了些許。

賀邵承一起走到了龍首麵前。

雖然無法當著一群教授的麵握住麼兒的手,但彼此站得足夠近,手也微微靠在了一起。感受到手掌的溫熱,陸雲澤看了看他,接著才繼續把目光落在銅像的身上。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張教授拿著放大鏡在仔細地看,因為龍首是被玻璃櫃子保護著的,他也隻能貼在玻璃櫃上進行放大罷了,帶來的小錘子根本沒有用武之地。他緩慢地繞著玻璃箱走,一點一點的將龍首三百六十度都看了,最終到底是歎了口氣。

“是真品啊……”

穆國鋒閉上了眼,都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歎息。

有生之年能見到真品龍首,他學曆史的也算是這輩子值了。可……可這龍首,卻即將被英國人拍賣,不知道又要流落到誰的手裡。

自十九世紀中就離開故土的龍首,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一次回到它本來的地方。

陸雲澤抿著唇站在一旁,忽然發覺穆教授哭了。

這樣的氣氛確實很讓人沉默,一群老教授站在龍首身旁,雖然鑒定了真品,但卻一點笑意都露不出來。他們帶了相機過來,然而進展覽時門票上寫了——為了保護文物,一切展品都不得拍照。

明明是屬於自己國家的文物,此刻卻必須遵守他國的規定。

雖然上海博物館也不準遊客拍照,他們這群做文物的都知道閃光燈對絲綢、木材的影響;但心裡那根筋就是擰不過來,頗有一股“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的傷痛感。

穆國鋒又歎了口氣,抬手擦了擦淚,“好啦,來都來了。我和老張在這裡把龍首測繪一下,你們去看看其他展品。小陸,你和小賀來一趟也多學學,那邊還有印度的東西。下學期你們就要學到印度曆史,你去看看,到時候和班上同學分享分享。”

他擺了擺手,打開自己的包,將一個特彆大的繪畫板拿出來了。張教授剛才對著龍首看了那麼久,也不是白看的,此時一拿出畫板就落了筆,仿佛這尊龍首的樣貌已經深深地被他記在心底了一般。兩個人一個畫正麵,一個畫側麵,之後還要再補四十五度像和背麵像。起碼有了這樣的圖畫資料,回國以後說不定還能讓人用石膏做個模型出來。

陸雲澤又抿了抿唇,隻好跟著賀邵承一塊兒去看彆的展品了。

他的心情也還鬱悶著呢,看到稀奇古怪的東西時都提不起興趣。英國作為曾經的“日不落帝國”,搶掠過的國土數不勝數,恐怕這次拍賣會裡得有一大半的物件都是搶過來的。他就和賀邵承慢慢地走,穆教授囑咐過的印度文物——哈裡哈拉雕塑他也仔細地看了。

因為還沒學過印度史,陸雲澤對這個也不大懂,隻是覺得這尊佛像頗有些奇怪,一共有四隻手在身上。兩隻右手拿著三叉戟和佛珠,兩隻左手則拿著海螺殼和法論,仿佛是善和惡的結合體。他仔細地記錄了一番,接著和賀邵承一塊兒去看了看那尊迷你花卉紋鼎。

“這個小瓷鼎做得挺好看的……”他小聲叨叨著,“但是我估計也不會便宜,外國人對中國的瓷器特彆喜歡,好多書法繪畫作品的價格都比不上陶瓷。”

“嗯,a的原本含義就是陶瓷,過去最先出口海外的也是陶瓷、茶葉、絲綢,因此這三樣東西在海外算是最能被外國人接受的東西。”賀邵承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這三腳小瓷鼎的起拍價。

麼兒喜歡,他不介意全都拍下來。

雖然原本放在海外賬戶上的資金他還不打算變現,但此刻取出來也無妨,再在證券市場裡折騰幾回,這些錢就又出來了。他賀邵承賺錢的目的本身就是讓陸雲澤愉悅,如果錢隻是一串賬戶上的數字,那麼對他來說就毫無意義。

一行人在展覽館看了許久,穆教授和張教授兩個人也把龍首的八個角度都測繪下來了,累得兩個老頭滿身都是汗。其他幾個過來的教授也沒閒著,記錄了不少其他展品,包括那尊三組花卉紋鼎。之前讓賀邵承付了車費,穆國鋒做主,中午就找了家看上去還不錯的餐廳請兩個小夥子一起吃頓飯。這回他們來了個有牛排的店,雖然依舊沒有熟悉的米飯和炒菜,但起碼牛排的味道不錯,淋上黑椒汁,是他們能下咽的口味。

就是太貴了一點。

吃過飯,也差不多下午兩點了,回賓館稍微歇歇,一個白天就又溜了過去。

陸雲澤和賀邵承第三天去了雲端國際分部,見了見被派遣過來的幾個員工,又仔細商談了一下英國本土的國情和文化,以方便製定後續雲聊國際版的發展計劃。儘管雲端目前是以國內市場為主,但賀邵承此刻卻盯上了國際這個更大的市場。

在計算機的互聯網領域,雖然雲端在整個國際還隻是一家微不足道的小企業,但既然他有能力刮分下來一小塊蛋糕,那麼憑借他前世的記憶,他完全可以在還未興起的另一個地盤分割天下——

賀邵承摩挲了一下自己掌心的手機。

當初說好了過來隻是旅遊,不參與考古學大會,但或許是這幾天的相處讓老教授們接納了這個來自金融係的學生,最後居然也給他申請到了一張參會證。賀邵承跟著過去聽了半天的開幕式,又看了看麼兒做的那一張海報,下午則去了會場樓下的咖啡廳,點了一杯濃咖在那裡電話工作。陸雲澤也知道賀邵承有事,就一個人跟著老師們認真聽會。穆教授的發言安排在十七號下午,還要再過一天才輪到他們中國學者。

晚上,回了賓館,陸雲澤也沒高興去吃主辦方提供的自助餐。

他確實吃不慣正經的西餐,這會兒已經懷念極了家裡頭的飯菜,彆說是紅燒肉了,給一塊姥爺用老爐灶烘出來的鍋巴都行。一個鍋實在是不夠,後來賀邵承又陪他去中超買了一個,還帶了一小袋子的米回來,就自己在屋裡煮飯做菜。一個簡單的番茄炒蛋盛出來,陸雲澤又炒了一個紅椒肉絲,稍微撒了一小把蘑菇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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