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陸星衍記憶裡最深刻的地方是孤兒院。
灰色的,窒悶的,苦澀的,所有東西都蒙一層灰蒙蒙的陰霾。
他沒被愛過,感情淡薄,桀驁陰戾。
現在想來,很大一部分和這裡有關。
陸星衍孤孤單單長到十二歲,被一對男方姓陸的夫妻收養。
他們把他領回家,改了名字叫陸星衍,為他提供所有他們能想到的東西。
很周到,這點連陸星衍都不能否認。他們還把他介紹給家裡的所有親戚,席間,所有人談話中都會出現一個名字。
——濡濡。
“濡濡去英國學芭蕾舞是不是快回來了?”
“明年吧,明年濡濡十九,馬上就畢業了。”
“到時候再介紹阿衍和濡濡認識。”
“濡濡和薑冶都能相處得好,阿衍肯定也喜歡這個姐姐。”
那個時候,陸星衍並不知道“濡濡”是誰。
也對這位尚未謀麵的姐姐沒有任何了解的興趣。
直到一年後,又是家庭聚會,那位深受所有人喜愛的“濡濡”終於回國了。
昏暗無人的棋牌室,孟濡與陸星衍靠得太近,他不得不睜開眼睛,整個眼裡都是她。
她緊張地叫他轉眼珠,細心地拿棉簽一點點蘸去他眼中的膠水,連她身上若有似無的柑橘香都聞得清清楚楚。
後來才知道她剛吃完一顆橘子。
聚會最後,陸星衍聽從孟濡的話,在所有人麵前演奏一首小提琴曲。
但演奏完,孟濡再也沒有出現過了。
一年後,陸星衍的養父母車禍身亡。
再次見到孟濡,是在他養父母下葬前。
冷冰冰的殯儀館中,所有人都離陸星衍很遠。
少年穿著一身黑,頭發被外麵的細雨淋濕,肩膀瘦削,麵容蒼白,孤僻得要命。
他從頭至尾沒有落一滴淚,也許是將自己封閉了,孟濡的姨夫姨母收養他時他沒有表現出開心,現在他們去世他也不悲傷。
但是孟濡來了,女孩越過人群第一眼看到他。
她上前堅定又輕柔地握住他的手,手心比他還涼,將他帶往靈堂旁的家屬位置。
她從口袋裡拿出手帕,一點一點細細擦拭陸星衍頭發、額頭、眼睫毛上沾惹的水珠,然後摸摸他的眼尾說:“你還記得我嗎?”
這是這些天,有人對陸星衍說的第一句話。
他們把他當成災星,當成噩運,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唯有孟濡,一次一次向他靠近,在陸星衍不明顯地點了一下頭之後,說:“姨母走之前讓我好好照顧你,你是我弟弟,以後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
陸星衍垂著頭,不知道把她的話聽進去沒有。
家屬答謝完,孟濡姨夫姨母的屍體被送去火化。
入殮師為兩人上妝,他們看起來與生前無異。
於是,這兩名與陸星衍共同生活了兩年的養父養母,在一場大火中焚化。
火勢由大到小,陸星衍一直一動不動地站著。
火勢漸熄,骨灰入葬。
蒙蒙細雨仍未停止。
葬禮結束,孟濡的親人逐漸離去。
沒有人願意多看陸星衍一眼,更沒有人願意帶他回家。
因為他是麻煩,也是克星。
孟濡不忍心陸星衍一個人回到姨夫姨母生前的房子,更何況那房子最近在賣了。她匆匆攔住即將離去的舅媽一家人,懇請問:“舅媽,陸星衍能先在你家住一段時間嗎?姨夫姨母走了,他一個人不能生活。我在國外很少回來,如果你願意收留他,我每個月都負擔他的生活費。”
那時候孟濡剛畢業一年,積蓄不多,卻從未想過放棄陸星衍。
但是孟濡舅媽晦氣地擺手,一臉不願意說:“我家有薑冶和薑淨了,要那麼多孩子乾什麼?況且誰不知道,要不是因為他……”
後麵未儘的話,舅媽不說,所有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孟濡又轉著迷茫的烏眸看向在場的其他親戚。
所有人都避開視線,意思不言而喻。
沒有人願意要陸星衍。
陸星衍早在孟濡的舅媽說第一句話時,就轉身走出了山上墓地。
他也許真的親情緣淺薄,心裡很平靜,沒有悲涼沒有難過,隻是覺得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孤身一人,理所當然回到起點。
下山的路略陡,加上細雨不斷,道路泥濘濕滑。
陸星衍走得並不快。孟濡幫他擦乾的頭發又被打濕了。
他走著走著,似乎聽到身後有人在一聲接一聲地喊他。
“陸星衍——”
“陸星衍,等等我——!”
陸星衍停步,回頭。
就見山間蒼翠的綠樹間,一個女孩撐著傘,快步又不管不顧地向他奔跑。
她步子邁得大,左手牽著裙擺,膩白纖直的小腿濺上泥,裙子被雨打濕,頰邊黏著濕漉漉的烏發。
模樣狼狽,卻是陸星衍一輩子都會記得的一幕。
恰好此時,山頂的雲翳緩慢撥開,金黃色陽光投向大地。
孟濡踩著一路光堅定明確地跑到陸星衍跟前。
女孩將傘撐到陸星衍頭頂,微微張口喘著氣問:“你怎麼說走就走了?”
陸星衍看著孟濡的眼睛沉澈透亮,仿佛說不走留在那裡乾什麼?
孟濡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沒意思,抬手將唇邊的長發挽到耳後說:“我在覃郡有一套房子。”
她說得沒頭沒尾,陸星衍也沒有反應。
孟濡微微抿唇,唇色極淺,勉強一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很久才回國一趟,平時沒有人聊天,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都要親力親為,你可以先住在我那裡。”
陸星衍看著她。孟濡眨眨眼又說:“我會定期給你生活費,如果你無聊了,可以給我打越洋電話。”
“你覺得怎麼樣?”
當時孟濡根本沒想那麼多,隻是覺得既然答應姨夫姨母要好好照顧他,那就要儘心儘責。
可十四歲的陸星衍想了很多。
他看著麵前的女孩,知道現在的自己不足以和她談任何條件,所以點了下頭。
“好。”
於是。
撥雲見日。
沒有人要的陸星衍。
孟濡要。
*
這時,孟濡打完電話,回到次臥。
次臥的門虛掩,孟濡記得陸星衍的傷口還沒處理好,沒有多想地推門而入。
門內,剛才說完“不要把我當小孩”的陸星衍正側朝她換衣服。
少年兩隻手臂微抬起,側腰肌肉線條緊實,背脊微彎,後背鼓脹的肩背硬朗。
肩寬腰窄,簡單的動作充斥著男性的荷爾蒙。
陸星衍沒有察覺到孟濡進屋,脫掉T恤,光裸著上身伸手拿衣帽架上另一件衣服。
他微微側身,清楚地讓孟濡看到了他左側腰部,蔓延到後背心房位置的大麵積文身。
像是……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