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無光的臥室裡,她蜷縮著身體坐在暗紅色的沙發椅上看他,蓬鬆潔白的羽絨被包裹著她嬌柔的身體,隻露出了一張可憐又可愛的巴掌小臉和幾縷烏黑的長發。
她的眼睛圓圓的,又黑又亮,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這雙動人心弦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他,胥喬從烏黑的瞳仁中看見了自己束手無策的可悲身影。
他在她麵前慢慢蹲了下去。
強烈的痛苦如海浪淹沒了他,他無聲地喘息著,垂下的額頭隔著一層被子貼上她的膝蓋。
強忍多時的眼淚從眼眶中湧出,源源不斷地衝下臉龐,一滴接一滴地砸在地上。
他渾身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運轉到最大功率的中央空調呼呼地往外吹著熱氣,冰冷的房間逐漸升溫,金鯉真一動不動地看著胥喬不斷顫抖的背影。
金鯉真心裡有無奈,有不耐煩,但更多的,是委屈。
她不僅撇下奶源專門回來看他,還允許他戴著手套摸摸自己,難道他還不滿足嗎?
人類講究從一而終,可是她並不是人類呀。
她不想餓肚子也有錯嗎?
“你是因為我和彆人睡覺,所以這麼傷心?”金鯉真問。
他的頭在她的膝蓋上輕輕搖了搖。
“是不是以後我每一次和彆人睡覺,你都會這麼傷心?”
他還是搖頭。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金鯉真問。
他用力搖頭,淚水浸透被子,刺痛了金鯉真的皮膚。
金鯉真不由往後縮了縮腿,她盯著胥喬的後腦勺說:“那你哭什麼?”
“為什麼……”
金鯉真看見他顫抖得更厲害了。
胥喬青筋畢露地雙手死死攥著地上的被子,泣不成聲地說:
“為什麼我視若珍寶的人……他們都不珍惜呢?”
她明明生父健在,卻被不聞不問扔在療養院四年。
她連死亡概念都沒有的時候,就在承受死亡的折磨。
她的初戀總是為了正義凜然的理由在兩個女人裡搖擺。
她唯一可以依靠的母家親人,從前是任她自生自滅的陌生人,現在是利用她對付金家的情人。
他們的心中,永遠有比她更重要的東西,一旦衝突,她總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他們從來沒有真正的珍惜過她,他們從來沒有看見她外在價值之下閃亮的靈魂。
胥喬緊抓著被子的雙手已經用力到麻木,太陽穴和耳膜傳來強烈的脹痛,他大張著嘴,在無聲的淚流中徒勞無功地喘息著,不論是睜眼還是閉眼,他都看不到光亮。
她喜歡光著腳走,喜歡隨意地在地上坐。
她喜歡撲或跳上床,滾得被子一團糟後,再踢開被子鑽進去,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她一身的刺,好像咄咄逼人,但其實一撫就順。
她嘴上不饒人,心裡卻從沒裝過仇恨。
她喜歡璀璨的鑽石,也喜歡漂亮的玻璃珠,最頂級的牛排讓她麵露滿足,家庭裝的薯片也能讓她眼睛發光。
她搬進新家三天,冰箱裡連瓶礦泉水也沒有,客廳裡有最新型的壁掛電視,卻沒有人教她用點播台。
隻要他不提醒,她就會忘記係安全帶。
白天為了通風而打開的窗戶,隻要沒人去關,即使夜裡冷得臉色蒼白,她也不會主動關窗或是開暖氣。
她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他一次都沒有這麼想過。
他怎麼舍得這麼想。
在一群連血液裡寫滿欲望和算計的成年人中,她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隻因單純的喜怒行動,她知道“喜歡”,知道“討厭”,卻不懂得“愛”和“恨”的含義。
她甚至都不懂得怎麼照顧自己。
他願意照顧她,也想要照顧她,他怕她吹風受冷,總是掐著時間為她更換衣服裡的暖貼,他每次下車都走她前麵,既怕她一腳踩空絆倒,又怕她忘記低頭撞上車頂,她喜歡光著腳踩在地上,他就不假手於人,親自打掃她的房間,她喜歡吃零食又沒有節製,他就儘量自製健康的零食。
他從上京到橫店的行李箱裡,自己的東西隻占了小小一角,其餘全是她的東西。
他愛她高過自尊,勝過生命,他視她為絕世無雙的珍寶,世上最高貴的王女,他把她捧在手心裡小心嗬護,唯恐她受一絲委屈,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美好都捧到她眼前隻為她展顏一笑——
他不怕失去尊嚴,不怕失去自我,他的頭可以為了她一直卑微地低下去,他怕的是他已經彎下雙膝,已經跪倒在地,已經麵貼地麵,已經低到不能再低,退得不能再退——
再也找不到可以欺騙自己堅持下去的理由的時候。
他怕的是,除了安靜退場,他再也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的時候。
他怕的是,即使做到比任何人都對她好,她依然不會選擇自己的時候。
他怕的是,獻無多餘可獻,愛無多餘可愛,不得不相信她永遠也不會喜歡自己的這一刻。
“我總覺得這是我欠你的,所以氣到最後還是會原諒你。”十二歲的他坐在高高的枝椏上,笑著對十歲的金鯉真說。
為什麼呢,直到現在,他還是對她生不出一絲怨言。
即使被踐踏到了塵埃裡。
如果她對他伸出手,他還是想微笑著對她說:“沒關係。”
鹹澀的眼淚順著嘴角流入胥喬口中,黑暗沉重的現實像泰山壓著他,像大海淹沒他,他哭不出聲也喊不出來,墜落在沒有儘頭的深淵中,死亡反倒成了一種解脫。他想象不出該如何形容這股痛苦。
萬箭穿心,也不抵他此刻的百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