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翕肯定是不會喝那褐色酒壇裡的白色烈酒,但讓樓大人一個人自飲就不對味,所以她非常有禮貌地問下人有沒有果酒,很快就有丫鬟給送進來了一壺桂花釀。
桓翕以前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學校,都不太講食不言寢不語這個規矩,熟人在一起吃飯不說話才奇怪。
這時候也沒空想樓大人什麼習慣,停箸自斟了一杯桂花釀,腦子轉的飛快想著怎麼開口,把這一團糟的事兒理清楚。
“未知樓大人在邊陲之地待了多久,我看周邊太平百姓生活和樂,可見大人平素管理有方。”想來想去還是挑了一個穩妥好聊下去的問題。
樓驍掃了她一眼,正經回答了,“五年。”
“嗬嗬是麼,樓大人真能乾。”桓翕本想多吹捧兩句,但看著對方一張二五八萬的臉又說不下去了,於是也就講了這麼兩句乾巴巴的話。
不知什麼時候,伺候的丫鬟都悄無聲息退了出去,屋子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須臾不說話,就顯得極為安靜,針落可聞。
桓翕覺得時機正好,錯過這回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好好說上話,便開口道:“大人,我真的隻是來鄴城避災的,坤州那邊……泰安縣之前出了些事,想必大人已經知道了。我桓家不過普通門戶人家,何意會圖謀大人什麼事,然若大人真的十分放心不過,隻管叫幾個人去看著就是,桓家絕不敢有什麼,如此,大人可放我離去?”
桓翕斟酌來斟酌去,到頭一氣兒說了一番誠懇說辭,隨後滿心期待地看著樓驍。
樓驍並未立刻說話,隻過了須臾才不急不緩開口,:“你可知坤州眼下的情形。”
“略知一二。”
“那就怪了。”樓驍似笑非笑,抬手飲了一杯酒,神情散漫,“既然知道越州反了,坤州被越州占領並了去,可當隻那方自然不太平。”一邊說,這人邊用手指節一下一下敲著桌子。
乾燥無甚感覺的敲打聲像一下下困在桓翕心頭起的,她乾巴巴笑了一下,“據說那位秦大人是個不錯的人,任越州知府時也十分清廉正直,想必定會保越坤兩州之安全。”
樓驍動作頓住了,似是不相信會聽到這麼蠢的話,用一種天下間怎有這般“愚蠢天真”的人的眼神看著桓翕。
“一地亂,各地必爭相亂起,局勢不穩人心不齊,且看著,不出所料,不日各地都會有消息傳來。朝廷不作為已久,當今昏聵。舊歲初,湖廣兩地水災,死了近兩萬人,貪官汙吏欺上瞞下,朝廷視而不見,那時就起了暴徒,後來勉強鎮壓下去,卻不過是掩耳盜鈴治標不治本。”
樓驍態度淡然,聲音冷冷。以一城大都護的身份說出此番話可以說是萬分大逆不道了,叫有心人知道定要奏上安一個犯上之罪以殺之不可。
而樓驍完全沒當回事,輕描淡寫地語氣聽得桓翕咋舌。
不禁深深懷疑,樓驍這是要做什麼?
“……大人的話不無道理,隻是我一家人皆在泰安縣,是故怎麼都是要回去的。再者,若真如大人料定的這般,接下來四處起亂,那在什麼地方並沒有差彆了,如此,為了家中爹娘及幼子,我就更要回去了。”這話桓翕的確沒亂說,她是真的有些擔心桓家人。
樓驍哼哧笑了一下,聽不出語氣,說:“你倒是孝順。你想回泰安縣,本大人自然會送你回去,但是不急。”
說完不急兩個字,樓驍像是霎時失去交談欲望,將酒壇中的酒一飲而儘,重重擱下,然後一撩袍子起身,說了句:“勞桓夫人招待一頓,先走了,夫人自便。”話落抬腳向外走,轉瞬身影消失在門外拐角。
桓翕喃喃:“謝什麼,左右是你自個兒家的飯菜,我連借花獻佛都算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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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卻實是趕巧了,樓驍平時並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不定是興致一起才多說了兩句。這位大都護是個極具掌控性人格的人,主意正,說出的話很少改變,他沒鬆口放桓翕走,桓翕隱隱察覺就是再去提也沒用,遂隻得歎息一聲就閉嘴了。
人回不去,桓翕就寫了封信,讓人去請示樓驍能不能送,獲得批準後,丫鬟信就被收走了並讓桓翕不用擔心。
接下來,桓翕就隻能陪著樓驍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假模假式破“大皇子被殺”案了。
一時走不了,索性放穩了心態,桓翕不蠢,相反還十分聰明,看著樓驍每日好像並不急不忙,偶爾見兩個外麵來的下屬,看看信件,其他時間好像並沒什麼事的樣子。
這不正常。
絕對不正常。
或者是覺得從某種角度來說,自己勉勉強強也能算上了樓驍這條船,倆人是一根麻繩兒上的螞蚱,當然是不是情願的另說。反正眼下,走又走不了,桓翕當然是盼著樓驍好的。
於是這日,她故意去碰了在湖邊亭子跟人下的樓驍,跟人說上了話:“大人,你離開鄴城也有些時日,是不是也該回去了?”樓驍治理鄴城五年,鄴城在他的管製下算是他的地盤了,現下時機又有那麼點特殊,真的不用回去守著?
更何況鄴城地理位置緊要,而今時局又起了變化,樓驍借著辦大皇子一案的名義窩在這裡,明顯不對勁。
“不急,再等等。”樓驍頭也沒抬,專注手下的棋子。
倒是旁邊同他手談之人,忽地見一女子直直而來,既沒通報,更沒避諱,見著樓驍竟也沒行禮,十分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一沒人攔著,二樓驍自己也沒說什麼。
這女子是什麼人?他心中納罕。
桓翕完全沒注意到這些,人的行為習慣哪裡是一時半會就能改過來的,換了個殼子也不行,她心裡還沒有三六九等給人行禮的尊卑意識,沒事兒的時候勉強能裝擺個樣,腦子裡擱著事兒的時候就完全忘記這一茬,提著裙子走的飛快。
此時聽了樓驍的話脫口就問:“等什麼?”
旁邊那人瞬間就是心一提,隨後心想:“這姑娘竟敢如此同大人說話,大人還一點沒發怒,看來……不是一般人。”
樓驍是沒生氣,他落下手中一子,冷冷淡淡道:“桓翕,先回去。”罕見叫了桓翕的名字,語氣說不上太嚴厲,但透著一股不容置疑。
桓翕還是識相的,見這會兒旁邊還有個人,是不太好細問,故而就沒回嘴,走了。
兩天後,桓翕知道樓驍嘴裡說的等等是什麼意思了。
就在昨天晚上百來個黑衣蒙麵殺手摸進了這府城行刺殺之事,要殺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
桓翕跟在樓驍身後,看著他帶著人從外包抄進來的時候,眨眨眼,才明白白天樓驍為何命人把自己帶出去。
感情他這是早就知道,知道有人夜襲殺人,索性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最後再來個甕中捉鱉。
樓驍一揮手,身後身著黑衣銀甲的私衛手拿閃光鋒利長刀,以一種有序又極快的速度衝殺了進去。
半個時辰後,駭人的血腥氣沉沉散在整個漆黑濃墨的夜色中。
腥氣撲鼻!
桓翕直麵殺人場景,儘管遠遠站著,卻整個人都是木的。
等這場廝殺結束,終於再也受不住,一唔口鼻,跑在一旁彎腰激烈地吐了起來。
“嘔——”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哭了出來,整個臉龐都是眼淚。
這一刻,桓翕的腦子形成了一片短暫的空白,但心肝腸胃卻在劇烈攪動,致使她嘔吐得更厲害,手指在控製不住發抖,這是本能的驚恐。
和平時代長大的人,沒人能見這種殺戮場景而麵不改色。
“一群該死之人罷了,你認為不該殺?還是可憐他們?需知若不是早就知道,此刻躺在地上的該是你我了。”不知何時過來的樓驍站在身後,冷漠開口。
冷凝而寒露深重的夜晚,冷風呼呼刮過,樹影憧憧而動,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宅院,來來往往的侍衛收拾著刀槍劍戟搏命殺人後的血色殘局,樹影下的兩人一瑟瑟抱膝而蹲一佩刀肅殺站立,所隔著丈許之地卻一時無聲。
許久——
“不……不是的。”桓翕背對著對方,蹲在地上,抬手擦了一把眼淚,身體還是有些不自覺發抖,但卻在克製著平穩下來,聲音帶著濕意和微啞,搖搖頭,喃喃自語,“不是……並不是可憐誰,隻是難受,樓驍,我、我隻是敬畏生命,人命本就不該這樣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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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翕自我開解了幾天,那種乍見殺人場景帶來的的衝擊和陰影才逐漸散去,心情慢慢平複下來。
然後樓驍才整隊,收拾一番,離開了這地方,轉回鄴城。
到了鄴城沒幾日,樓驍即刻下了命令,分派人手押解殺害大皇子的“凶手”進京,回複聖命。
隻見凶手赫然就是那日半夜意圖刺殺樓驍的那夥刺客中的頭目。
隻是刺客早已經傷重半殘。
桓翕暗暗心說這位都護大人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看來還得早些離開了他才穩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