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詮來到勤政殿時,他剛剛踏入自己的右相府院,便見一個挺然頎長的身影立在院中,正俯身觀賞院中的一朵月季花。深紅色的官袍穿在尋常官員身上個,並不覺得如何,穿在王子豐身上,隻令人覺得豐神俊朗,彆有清姿。
不過他這個侄兒天生一副好相貌,無論穿什麼,都十分俊雅。
王詮:“怎的在這?”
王溱轉首行禮:“下官見過右相。”
王詮哭笑不得道:“你這是在作甚。你我叔侄同為一品官,你今日拜我,我可是得回拜你一禮?”
王溱正色道:“如今是戶部尚書王溱,在拜見右相大人。”
王詮挑眉:“哦,那戶部尚書有何事要找本相?”
王溱蹙了眉,竟真露出困惑模樣:“下官確有一事,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於是隻得來求右相為下官解惑。”
“何事?”
“孫尚德為何而死?”
王詮腳步一頓,他抬起頭,看向自家侄兒:“這世上最想此人消失的,當是徐相。”
王溱笑了:“右相還未回答下官,孫尚德為何而死?”
王詮靜靜地看著他,道:“就不能是左相滅口?”
王溱長歎一息:“叔祖為何要孫尚德的命。”
王詮自知再也瞞不過這個多智近妖、玲瓏心竅的侄兒,他無奈地說道:“進屋說吧!”
進屋後,王詮將蘇溫允的那封密信遞給王溱,王溱看完信,也愣了半晌。他歎氣道:“原來竟發生了此事。叔祖所行,豐怎能不懂,但叔祖可知,就算如此,也於事無補。那孫尚德就算死了又如何,大理寺若是死了重要證人再要結案,無非兩種結局。一是死無對證,匆匆了結;二是死無對證,百口莫辯!”
王詮:“孫尚德已死,難道這還不夠?”
王溱:“若是對尋常人而言,這便夠了,這便足以顯現我等的誠意。但對徐相而言,遠遠不夠!徐相怎能信,孫尚德死了,是匆匆結案還是百口莫辯?”
王詮又豈不知如此,但他也是無可奈何,隻得用此方法,救王溱一招。
但王溱卻道:“況且,我也從未打算真的匆匆結案。”他清雅一笑,“死了倒也好,以後便是百口莫辯,死無對證了。”
王詮錯愕道:“你……”
另一邊,唐慎剛剛試驗好籠箱的新用,他忙了一天,匆匆從工部回府。才到右侍郎府,奉筆便交給他一封信:“是下午才到的,從幽州送來。”
唐慎驚訝道:“幽州?”
第一時間,唐慎便想起了王霄。
自唐慎不再擔任銀引司右副禦史後,王霄和梅勝澤偶爾會給他寫密信,說些遼國動向。唐慎拆開這封信,卻大為驚愕——
這信竟然是李景德寫的!
望著信上的字,唐慎越看,心越來越沉。
看完整封信,他怔怔地坐在屋中許久,接著將信紙一角靠近蠟燭,看著信紙變成黑灰。
唐慎立刻換上常服,來到尚書府。
王溱竟然還未歸來。
待到戌時一刻,王溱才從外頭回來。管家告訴他唐慎來了,他微微驚訝,笑著走進花廳,問道:“怎的突然來了,不是說近日工部事務眾多,暫時不來了?用過晚飯了嗎?”
管家在一旁道:“公子一個時辰前便到了。”
王溱皺眉道:“那便是未曾用飯了。你是如何侍候的,為何不上菜?”
管家:“小的知錯。”
王溱:“加一道西湖醋魚、素丸子。”都是唐慎喜歡吃的。
王溱拉著唐慎的手,兩人一同坐在桌旁。
唐慎望著他,心中千回百轉。他不知道王溱到底知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如果知道,他會做一番說辭。如果不知道,他又會做另一番說辭。
唐慎思慮片刻,開口道:“師兄去哪兒了,現在才回來。”
王溱看了他一眼,為他沏茶:“從叔祖府上回來。工部如今忙得如何了?”
唐慎語氣輕鬆:“籠箱已經做好了,明日便可承到聖前。師兄倒是也會一道看到。”
很快,一桌飯菜都上齊了。
王溱給唐慎夾了一筷魚肉:“幾日不見,小師弟清瘦許多。”
唐慎吃了魚肉,他單手撐著下顎,也不再吃飯,就這麼等著王溱給他夾菜。王溱起初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等他夾了幾次後,他擱了筷子,轉首看向唐慎。他目光含笑,清潤疏朗的麵容在燭光中顯得更為雍容柔和。
“等著我給你夾菜?”
唐慎理直氣壯:“來者為客,照顧客人,不理所應當?”
王溱笑了:“當,非常當。”他轉首對管家吩咐道,“唐公子是客,如今唐公子不願動筷,定然是廚房的菜做得不夠好。今日是何人做菜,辭了便是。右相府上的廚子是宮中禦廚出身,你去將他請來,再為唐公子做一桌菜。”
管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還沒開口,就聽唐慎說道:“讓你為我夾兩筷菜,你都不樂意?”
王溱:“為娘子……咳咳,為夫君夾菜,子豐樂在其中。為客人夾菜,我王子豐可做不來。”
唐慎收回冰冷的視線,他道:“那繼續夾著吧。”
王溱溫柔道:“嗯,夾一生也不無不可。”
唐慎隨口道:“相見都難,哪來的一生。”
王溱驟然變了臉色,他默了半晌,認真道:“我許你我的一生。”
唐慎心知說錯話,他的情商大多是被王子豐、趙輔給磨礪出來的,但肯定不如這二人,所以無心說錯話的事偶爾也會有。尤其是對王溱,因為太過放鬆,更容易出錯。
唐慎拉住王溱的袖子:“師兄彆生氣。”
王溱淡定地吃了口菜:“不生氣,隻是傷心,心口舊疾又犯了。”
唐慎:“……”
說的好像我天天氣你似的!
唐慎心一橫,乾脆不要臉了,他將下巴擱在王溱的肩上,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老傷心,我也心疼的好麼。不氣了,大不了隨你怎樣好了。”
王溱目光一閃,表麵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他隨意道:“下次莫要說這種話了,小師弟與我的一生往後還漫長著呢,你怎知以後都是相見難?”
唐慎聞言,卻麵色一變。過了片刻,他沒有回應,但他反應極快,道:“好好好,我以後說話前都三思而後行。”
王溱卻驚異了一瞬,察覺出唐慎那一小會兒的震驚。
兩人對視片刻,王溱道:“你知道了?”
唐慎:“……”
王溱:“你與蘇溫允的關係何時那麼好了?”
唐慎驚訝道:“蘇溫允?此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那是誰告訴你的?”
唐慎自知瞞不過王溱,便老實相告:“是李景德派人來與我說的。李景德說,此次謀遼一事,雖說我早已不任銀引司右副禦史,卸了這些差事。但他知我付出眾多,險些丟了一條命,所以他覺得欠我一個恩情。”
王溱自嘲道:“蘇溫允寫信給叔祖,李景德寫信與你。怎的就沒人寫信給我這個當事人?原來我王子豐在朝中的人緣竟差到這般地步。”
唐慎無語道:“說正事呢。唉,師兄打算如何?那孫尚德的死,是你做的?”
王溱正氣凜然道:“我在小師弟心中,就是這等奸臣模樣?”
唐慎用力地點點頭:“是。”
王溱笑著擁他入懷:“這世上隻有你,罵了我我還要對你說聲,罵得對,罵得好。”
唐慎也沒心思說旁的話,他又問了一遍:“師兄打算如何?”
“事情未必有你與叔祖想得那般糟糕。”
“嗯?”
“你今日來之前,如果我不知曉此事,你打算如何?”
唐慎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他默了默,道:“不如何。”
王溱:“如今想來,每次我說謊前要親小師弟你一口,而你說謊卻不用做任何事,怎的想都是你得福,我吃虧。往後若是景則欺瞞與我,你也先親我一下如何?”
唐慎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想到:這還用我親你?你王子豐是什麼人啊,我就說了三個字,你就知道我在騙你了,這還用親?!
王溱解釋道:“你若是單純地不打算如何,那你今日就不會百般試探,而是會在一開始就告訴於我,與我一起想解決的法子。但你沒有說,還試探我是否知道,那是因為如果我不知道,你便想自己解決此事。你能如何解決此事呢?”王溱聲音停住,他忽然睜大眼,錯愕地低頭看向唐慎:“你要攬罪上身,替我受罰?”
唐慎聲音悶悶的:“籠箱已經造好,造改部也走上正軌。我能做的始終有限,在與不在工部,其實都無大礙了。但師兄不同,銀引司的事才剛開了個頭,銀引司不能沒有你。”
王溱心頭一震,他啞然無言。良久,他擁緊了懷中的人,道:“但是我亦不能沒有你!”
唐慎抬頭望他。
王溱苦笑道:“此事發生,究其原因,還是我太貪戀權勢,手伸得太長,管了許多不該管之事。陛下疑心太重,非尋常帝王,等那餘潮生真的帶人回京,會如何我如今也不知曉。”一邊說,王溱一邊低頭吻了吻唐慎的眉角,“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尚未有解決之法,但有你此心,我王子豐此生便無憾了。”
“景則,我許你一生,哪怕荊棘刀海,我也不必你站在我身前。”
“你切記,不可輕舉妄動。”
燭光月色下,王子豐的表情太過鄭重,他少有這般嚴肅的時刻,說的是字字由心。唐慎被他感動不已,同時他心裡也盤算著真到了那時候,他一定會為王溱頂罪。工部的事並非必須由他去做,況且他現在已經帶了個頭,如何發展,交由的不僅僅是他,是這個時代的千萬工匠。
餘潮生想告王溱一狀,說他插手謀遼一事,將自己的人安插到遼國之中。
這事其實可大可小,因為謀遼一事本就是趙輔派唐慎和蘇溫允去做的,經過了趙輔的認可。但如今趙輔年歲已高,他越發猜忌。這位皇帝本就喜歡權衡朝堂,看不得一家獨大。王溱插手其中,表麵上看因為他是銀引司的指揮使,唐慎和蘇溫允本就用了銀引司的人馬,以銀引司的名頭行事,想瞞住王溱很難。
但皇帝沒讓你插手,你就不能插手。
這究是王溱把持大權的象征。
不該由他管的事,他不僅插了一手,還做得這般多。
趙輔會如何想,無從得知。但毫無疑問,此事對王溱絕對有極大影響。
唐慎想的是,由他承了此事。王霄和梅勝澤如今都被餘潮生抓了,送到盛京。為何就不能是他唐景則卸任後,又暗中派心腹攪了一汪渾水?
此事未必會讓他們受到重罰,但由誰去承擔,卻是一個大事。
此刻的唐慎心事重重,他並沒有發現,王溱剛才說話說到一半,突然吻了他一下。這舉動十分自然,像是情之所至,但等到日後唐慎才明白——
王子豐的話,你是真的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