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這年的新年,晏斯時是在楚城度過的。
因為霍青宜,這個年過得總有些愁雲慘淡的意思。
外公請了新的心理醫生,但對霍青宜的治療一時半會還沒什麼成效。
開學以後,沒多久就是晏斯時的生日。
節日與紀念日,他一貫覺得麻煩,因為太多未經允許的熱情,讓他困擾。
作為需要強硬拒絕彆人的善意的這一方而言,拒絕的這個行為本身,就會帶來很大的壓力。
因此生日那天,凡是課間門他都躲了起來,下午下課以後更是直接去了鐘樓的那座空教室。
他正準備戴上耳機聽歌,卻聽窗外廣播裡,響起了《Farewell DearGhost》的前奏。
這歌分外冷門,能在這小小的校園電台播放,不得不說很讓人驚喜。
如果第一首是驚喜,後麵接一連三播放的MattDuke和SonicYouth的歌,就讓他有些驚訝了。
假如不是正好有人與他喜好100%相同,那就是有人專門為他點的歌——畢竟今天是他生日。
這日天氣很好,空氣微冷,卻是出了太陽,薄薄的落日,將整個校園都籠罩在一層淡金色的光裡。
聽完廣播裡播放的《男孩看見野玫瑰》,晏斯時終於起身,下樓。
他想搞清楚,究竟是真有人與他心有靈犀,還是有人送了他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但問了廣播台值守的播音員,沒問出結果來。
說完全不失望是假的,但他又能領會,這份匿名的用心。
不打擾的祝福。
回到樓上空教室。他很長一段時間門沒有體味過“心情好”的滋味,今日有些久違。
夏漓這時候來了,分享給他一隻紅豆麵包。
或許因為心情好,他認可她對其“小賣部最好吃的麵包”的評價。
一道下樓時,夏漓特意叮囑他,晚上過來這教室千萬記得熄燈,因為她逃課被查過。
這也驗證了他此前對她的判斷,一個並不算是守序的好學生。
到了樓下,夏漓問他是不是心情很好。
他沒想到自己的神色已經一望即知,這一刻是分享欲促使他開口:“今天生日。聽了首喜歡的歌。”
夏漓對他說“生日快樂”,那瞬間門她的眼裡蕩起某種由衷的喜悅,好似某種得償所願。
她眼睛明亮如燈,在暮色四合的夜裡,讓他微微愣了一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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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明中將在四月迎來百年校慶。
這種大型活動晏斯時一貫興趣缺缺,班主任讓他做學生代表發言,他直接拒絕。
班主任又去找王琛。王琛是個做事很講究“建設性”的人,在他看來這種發言就毫無建設性,也選擇了拒絕。
最後是陶詩悅接下了這份差事。
所有人都在忙著準備校慶活動時,晏斯時在教王琛打籃球。
王琛這人和籃球這項運動就挺不沾邊的,但他學什麼都挺投入,這讓晏斯時這個老師也沒有敷衍教學。
球飛出去,差點砸到人,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場外的夏漓。
跑近確認她是否真的沒被砸到時,意識到第一次這樣近地觀察她,她目光微微躲閃,膚色是暮色天光裡,梨花般微冷的白。
在校外買水時,王琛提及尚智書店。
那瞬間門她飛快轉過頭來看他。
他立即領會了她的意思,有些抱歉在告訴王琛之前,沒有提前詢問她的意思。
人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秘密基地,她分享給他,卻不見得願意分享給任何人。
而他意識到,在她那裡,他擁有比旁人高得多的優先級。
是出於什麼動機,很難條分縷析,他決定讓這個秘密基地的所在,今後徹底變成他和她的秘密。
那個校慶日,晏斯時至今不願回想。
霍青宜差點出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門,他們都似行於鋼絲繩索之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向學校請了假,那一陣就待在家裡,很害怕哪天不在,就發生無可挽回的狀況。
一直到四月末,楚城的春天,似在不知不覺間門就已經結束了。
那天去學校,經過書報攤順便問了問新一期的雜誌,老板告知最後一冊被買走時,他也很難生出失望的心情,似是已經適應了那種一切都在向著衰敗發展的,常態的頹然。
但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跟王琛吃完晚餐,回到教室,卻發現桌上多了那本他沒有買到的《看電影·午夜場》。
黯淡生活裡的意外之喜。
“天氣不錯,祝你心情愉快。”
感謝那位匿名的“S”同學,讓他擁有了難得的,兩小時的愉快心情。
王琛有個筆記本,那上麵印著一行字,Lifegoeson.
無論如何,生活總要繼續。
五一陪同夏漓去逛電腦城。
她和王琛,是他在明中真正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對於朋友,他一貫能力之內儘心儘力,況且列那兩份配置清單也沒有耗費他太多時間門。
她一定要請他和王琛吃飯,反倒讓他覺得她太客氣了。
男生買單,在他這裡是常識,是以有些不能理解,她為什麼好像很不高興。
他好像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受挫的神情,下意識就想補救。
不愛喝甜飲,但提議讓她請客。
這提議讓她目光一瞬間門又亮了起來。
那一刻,他稍稍明白了她不願意讓他買單的心情。
他跟聞疏白是從小長到大的關係,認識時間門長了,很多時候就沒那麼講究,而王琛在某些時候又缺根弦。
相較而言,女孩子的心情也許要幽微得多:或許在她這裡,交朋友應當禮尚往來,有去有回,是循環互利的過程。
那麼,假如他當她是朋友,就應當遵循這種平等的規則,不應該因為她是女生而有所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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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晏斯時好像是在那個夏天,去新加坡參加SAT考試,順便遊覽海底世界之後,喜歡上了海洋。
深邃靜謐,但因為有了魚,一切都熱鬨起來。
那種熱鬨與人群的喧囂不同,隻是存在卻不打擾。
那天他是一個人去的,沒有跟陶詩悅和王琛同行。
一個人就不必遷就他人的行程,那時候海底世界在做一個集章的活動,他得以不緊不慢地逛遍整個場館,完成了全部的打卡集章。
那張蓋了章的明信片原本打算作書簽之用,但那天早上在連廊裡,聽見了夏漓和他們班男生的對話,才知那天是她生日。
臨時準備來不及,又怕顯得缺乏心意,就想到了那張明信片。
送給夏漓時,她的驚喜遠遠超出他的預期,哪怕他搞錯了時間門。
他是後來回教室後意識到,原來去年第一次跟她見麵的那天,是她的生日。
出生在夏至日的女生。
這種巧合是否也構成了她性格某一部分的特殊性。
暑期高三補課,晏斯時待在家,一方麵照顧霍青宜,一方麵開始準備申請學校的資料。
整個暑假都過得有些沒意思,好像時間門隻是在機械地流逝,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開學以後,整個高三年級的氣氛明顯為之一變。
國際班搬到了七班的同一層,去洗手間門會經過七班的教室。
他有時候穿過走廊,會無意識地往七班教室看一眼,但空間門密壓壓的,每個人桌上都堆疊著山一樣高的教材,讓人很難一眼看出來,夏漓究竟在哪座“山”的後麵。
這樣緊張的節奏裡,夏漓還能抽出時間門給好朋友過生日。
但那麼魯莽,不提前做好一手準備,差一點撞到班主任的手裡。
是搬到高三教學樓之後,晏斯時對七班的班主任老莊有了初步的印象,因為他老是會在晚自習時跑去七班教室外的走廊巡邏,一臉嚴肅,好像隻要手底下的學生放鬆一分鐘,天就會塌下來。
讓他逮到,恐怕如夏漓這樣的好學生也難逃一頓訓斥,那蛋糕想要保下來,更無異於天方夜譚。
有些不忍心見這樣的“慘劇”發生,他便主動承擔了打掩護的職責。
那蛋糕放在他桌上,一直無人來認領。課間門他去洗手間門,才知七班在數學考試。
國際班下晚自習很早,他早該走了,但還是等到七班考試結束,遞交了由他保管的蛋糕。也分得一杯羹。
王琛也分得一塊。
王琛吃完了自己的那塊,又來覬覦他手裡的:“你拿了半天了,反正又不吃。”
“誰說的。”他提起叉子,切了小塊送入口中。
那整個秋天,是晏斯時記憶中較為輕鬆的一段時間門,因為霍青宜的狀況稍稍穩定了下來,不再那樣頻繁反複。
入冬後的某天,或許是聽聞了這個情況,晏綏章打來電話,說爺爺讓他回北城,把霍青宜也帶回去——媽媽帶著兒子一直住在娘家,沒有這樣的道理。
晏斯時很少生氣,隻有跟晏綏章溝通時才會忍不住自己的脾氣。他無法理解,始作俑者為什麼對當前的局麵毫無反思。
他做不了什麼,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配合晏綏章那套父慈子孝的表演。
打完電話,聽見一聲輕咳,才發現空教室裡還有其他人。
走近發現是夏漓。
或許同類對同類總有最敏感的嗅覺,她出聲的一瞬間門他便察覺到她也心情糟糕。
她說話帶一點沙啞和甕聲甕氣,但光線昏沉,湊近了也看不清神情,隻聽聲音,能辨彆她可能哭過。
他不喜歡這樣的低沉的氛圍,但自知無法安慰什麼,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一起出去散散步,吹吹風。
到了燈火明亮處,他看了她一眼,見她鼻尖泛紅,眼裡猶帶著一些潮濕的水霧。
風很冷,穿堂而過時,她打了一個噴嚏,他沒想太多,怕她感冒,脫了外套給她。
去點飲料時,注意到她點了紅豆奶茶。
上次是紅豆麵包,這次是紅豆奶茶,或許她喜歡紅豆口味的東西。
經過幽深的步行街,夏漓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事關世界末日。
那一刻他有種說不出的疲憊,因為好似目前所有的一切都毫無出路。
假如真有世界末日,那至少他會知道,12年12月21日就是所有一切無能為力的終點。
悲哀在於他並不相信這種玄學,因為足夠清醒。
清醒的人哪怕片刻將精神寄托於虛無都做不到。
他唯一希望,在“末日”之前一切都好起來。
但他隻能說,他的心願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
不確定出來散步是不是起了反作用,他的能量場太低,有時候甚至會生出自厭的情緒。甚至之後兩人待在尚智書店,氣氛仍然低沉。
但願夏漓沒有後悔逃了晚自習。
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將夏漓送回到住處的樓下,她叫住他,卻反過來關心:你心情有變好一點嗎?
他在那瞬間門愣了一下,因為看見她目光裡落著路燈的光,一時明滅,一種欲言又止般的隱晦。
好像是在這刻,他生出後知後覺的心情。
但像此刻吹過他們的風,來不及捕捉就消散了。
而這一刻恍有所感的心情,在那那個下雪的走廊裡,再一次複現:
那天是聖誕節,由七班的英語老師起頭,一時整層樓所有班級都跑出去看雪,一十班也不例外。
明明走廊全是人,卻都不約而同保持靜默,無疑是個很奇特的場景。
下雪對他而言已是見怪不怪了,他看了兩眼,收回視線。
準備轉身回教室時,下意識朝著走廊那端,七班教室看了一眼。
沒有想到,夏漓正看著他這邊。
兩人目光撞上。
那一刻,有隱隱難以捕捉風聲,在心口回蕩。就像那天晚上。
夏漓邀請他去福安古寺祈福,他沒有拒絕。
純當是討個吉利。
千年古刹靜默肅然,他低頭麵對佛像時,腦中卻一片空白。
隻有一種純粹的悲哀。
他不缺虔誠,但正因為虔誠,所以無法違心。
是以,什麼也沒有祈求,就這樣走了出來。
出殿時,林清曉正攔住一個七班女生問有沒有見到夏漓。
他也不由自主去找她的身影,就看在她正站在古柏樹下寫祈願的紅布條。
走過去時,出聲將她嚇了一跳,害她字寫錯——他看見她迅速塗掉了正在落筆的內容。
願所願得償。
好像缺少指向性。
她拿了紅布條,踮腳去掛,似乎想掛得高一些。
他便幫忙,儘量掛得高得誰也夠不著,或許能讓她的祈願最快抵達佛祖的耳畔。
掛好了,轉頭去看。
夏漓正仰頭看著寒風裡搖擺的那一抹紅色,神情無比虔誠,仿佛那上麵所寫,就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事。
叫她可以拿許許多多的東西,換得它成真。
晏斯時看著她,沒有出聲。
那一刻,他想起一則偈子,忘了是書裡還是電影裡看來的:
不是幡動,也不是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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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那樣兵荒馬亂的歲月裡,一點後知後覺的隱晦心情,還沒來得及展開成為故事,就猝然輸給命運無常。
那個意外發生的下午,很多年都是他反複掙脫不得的噩夢。
後來,他忘了許多事。
明明一切都有跡可循,可惜被記憶塵封。
像一隻落滿灰塵的匣子,裡麵裝著那個夏至以來,所有的故事。
等著有人一口吹儘塵埃,一一揭示。
替他補完那偈子的後半句:
是心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