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歡想過再見到這些徒弟是什麼樣的場麵, 大概就是自己認識他們,他們卻不認識自己。
但真當這一幕到眼前的時候, 衝擊還是很大。
四十多年過去了,她過得很快,就像睡了一覺,醒過來一睜眼到這裡了。而他們卻是實打實的一天天熬過來。
曾經乾瘦的小夥子們已經如她所願,長成了幾位膀子大的爺們,不,應該用老爺們來形容。是真的老了, 臉上的滄桑都是一眼能看到的。
以前林碗是個遇事就往後躲的, 也最瘦了,現在卻是個子最大的,還站在兩個師弟前麵, 橫著眼睛看人的模樣很有氣勢。
以前的張瓢是她好不容易微胖的, 白白胖胖又因為嘴甜, 很多客人都喜歡,現在卻精瘦精瘦的。
以前楊盆是她最心疼的, 因為嘴巴笨, 人也憨,把他拎回來之前就在酒樓後麵撿潲水吃,現在看著倒還是之前憨憨的模樣,隻是頭發卻全白了。
她仔細辨認了,才驚訝的喊出聲,在所有人視線轉向她的時候,她上前一把揪著二徒弟的領口。
“鍋和勺呢?”
她最怕的就是四十年過去, 物是人非的也就算了, 而是人沒了。
所以她都沒有刻意去尋找過這些徒弟, 她怕知道不好的消息。
而現在看到碗瓢盆都在,鍋和勺卻沒了,她下意識的以為人不在了,什麼都顧不上揪著人領口就問,也不管現在的她有多讓徒弟們疑惑。
林碗張瓢楊盆也不知道怎麼的,明明一點都不認識對方,可莫名的就是覺得對方很熟悉。
甚至在這個胖女人揪著自己衣領的時候,林碗都不敢動一下,還傻不拉幾的回答了。
“大師兄在京城,小師弟在國外。”
廖清歡正欲再問的時候,陸長纓上前扯著她的手帶過來,然後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人多眼雜。”
廖清歡馬上回過神來,環顧了下,劉紅星他們都瞪著眼睛看自己,又茫然又驚恐,她馬上回過神來,對林碗和張瓢三個人說道:“你們就是林碗張瓢和楊盆師傅吧?特彆崇拜你們,對了呂鍋師傅和許勺師傅呢?怎麼沒見到。”
林碗狐疑的看著廖清歡,他們幾個經常在海城混的,這胖女人知道也就算了,怎麼連大師兄和小師弟都清楚?正欲說些什麼,張瓢一把拉著林碗的手,眼眸深深的看著廖清歡。
“其實我們隻是過來說師父您做的菜很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味道,不過我們這邊的菜有點不夠吃,能再做一道芙蓉蟹肉?我們師兄弟幾個都愛吃。”
廖清歡眼神微動,“行,正好還有些螃蟹養著沒動,準備明天做的,那就給幾位師傅做芙蓉蟹肉嘗嘗。”
原本僵持場麵因為一道芙蓉蟹肉收場,簾子放下後,劉紅星和李淑華長舒了一口氣。
“嚇死我了,還以為要打起來呢。”李淑華拍拍胸口。
劉紅星也點頭,“我也以為要打起來,還好隻是進來說師父做菜好吃,我就說嘛,師父的手藝這麼好,他們還能不滿意。”
廖清歡微微一笑,很有精神的對劉紅星說道:“趕緊的把螃蟹處理一下,壞了,我的白菜獅子頭還燉著呢。”
她一拍腦門,歡快的走到灶台旁邊,看了看火候,還行,沒啥問題,再燉一會就行了。
陸長纓見她這麼歡快,麵上也浮現出淺淺的笑意,走過去蹲下身幫她盯著火。
外麵的鄭楚華和張興國倆人坐在凳子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怎麼著都覺得情況不大對。正好那幾位師傅說是要出去說說話,這會桌子上就剩他們兩個人。
“我怎麼覺得有問題?”張興國摸摸下巴,剛剛那廖師傅的樣子可不像是崇拜,反倒是重逢故人的表情。
“確實有問題,但你覺得是什麼問題?”鄭楚華也想不明白。
他們跟這幾位師傅吃過幾頓飯,都不是脾氣太好的人,畢竟是大師傅嘛,罵起手下的徒弟那叫一個狠。那廖師傅年輕得很,論資曆肯定是論不過他們的。被拎著衣領,林師傅卻一點脾氣都沒有。
但林師傅他們的表情又確實很茫然,不像是認識廖師傅的樣子。
“我覺得問題就出現在芙蓉蟹肉上麵,”
張興國篤定的說道,感覺自己抓到了重點,“可能是幾位師傅非常想吃芙蓉蟹肉,特意進去點菜的。”
鄭楚華乾脆一個白眼翻出來,靠他還不如自己去問呢!
而被拉到外麵林碗丈二摸不著腦殼的樣子,“吃什麼芙蓉蟹肉啊?那位小姑娘做菜跟師父一模一樣的味道,我還想問清楚呢,萬一是師父流落在外麵孫女呢?”
“孫你個頭,師父都是咱們看著進棺材的,她哪來的孫女。”
張瓢沒好氣的說道。
“那這味道怎麼回事,每一道菜都是師父能做出來的,其他人怎麼可能做得出來?也可能是師父有什麼菜譜流傳出來了,然後被小姑娘拿到了,那不就算咱們小師妹了嗎?”
林碗又猜測了下。
楊盆搖搖頭,“不可能的,廖家沒有菜譜,咱們跟著師父身邊學都沒學到師父的味道,怎麼有人拿到菜譜就能做出師父一樣的味道,除非她就是師父本人。”
“瞎說,咱們三看著師父入土,不可能是師父本人,這裡麵一定有什麼問題。”
張瓢一抿唇,“你們不覺得她很熟悉嗎?雖然長得不一樣,但她說的話,還有做菜做出來的味道,都跟師父一樣,你們說,有沒有可能,她就是師父?當初師父本來就是突然走的,咱們到的時候她趴在那,就像是睡覺一般。”
“我也這麼覺得。”
楊盆臉上的表情不憨了,像是在思考。
林碗腦門都出了汗,“你的意思是,她就是師傅?不可能啊?咱師傅沒了,這長得也不一樣。”
“沒聽過借屍還魂嗎?”張瓢壓著聲音,說出來的話卻嚇林碗和楊盆一大跳。
“媽耶!”
“彆叫喚,我看她好像還有話要對咱們說,隻是當時人多,就轉了話頭。我不是讓她做芙蓉蟹肉嗎?如果她的做法跟師父一模一樣,那可能就是師父了。咱們回去照樣喝酒吃菜,彆露出什麼不對的表情來,小鄭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彆把他們嚇到了。”
張瓢趕緊捂著林碗的嘴。
林碗嗚嗚咽咽的發出聲音,努力掙脫,“真的師父嗎?但她都沒了呀!”
他的腦袋瓜怎麼都想不明白。
楊盆這會顯出了不一樣的成熟來,“味道是騙不了人的,師父說過,每個人做菜味道都是不一樣的,都有獨屬於自己的味道,就是模仿也不可能模仿得那麼像,還是有細微的差彆。但剛剛我們吃的菜確實跟師父一模一樣,不管我們怎麼懷疑,這是無法否認的。而且,師父如果真的回來了,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巴不得。她還那麼年輕就沒了,連個後沒有。”
林碗急得不行,“我沒說不是,不是,我也沒說她是,不對,唉,咱們去吃飯,等晚點的時候咱們找機會問問,要真是師父,她也不會瞞著咱們。”
“對,是這個道理,先不想這些,回去吃飯。”張瓢讚同的點頭。
等三個人回來,鄭楚華和張興國倆人眨巴著眼睛看著他們。
林碗心一慌,舉起碗來大喝一聲,“今天高興,不醉不歸。”
張興國和鄭楚華看著林師傅的碗:不是,你碗裡都是湯,不醉不歸的啥勁啊?
……
劉紅星再一次看著自己師父靈活的拆蟹,依然是那一雙手,依然是不用什麼工具,輕輕鬆鬆所有蟹肉都弄了出來。
現在螃蟹的黃已經不如之前的多了,蟹黃和蟹肉分開放到碗裡,再去把雞蛋清和雞蛋黃分離。
芙蓉蟹肉這道菜當年是酒樓的招牌,但這招牌是看季節的,早年這道菜都是她親手做的,鍋碗瓢盆勺幾個人吃過上百次這道菜,味道他們是最熟悉的。
所以張瓢會開口讓她做這道菜,想來也是有些懷疑,要確認。
對於他們沒有馬上認出自己,廖清歡並不意外,就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自己都不認識,彆提這些徒弟了。
但四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是能從幾道菜中嘗出端倪,這是她沒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