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2 / 2)

任斯年想得挺美,卻沒料到厲浩狷介起來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長反而拉長個臉:“老汪你是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兒乾?任斯年的事情你那麼上心做什麼?這樣的學生,我是不敢來往的。”

汪所長行事自有章法,他扯開嗓子在門口喊:“陳淑儀,老朋友來了也不請進門,你忘記以前你答應過我的事了?”

厲浩麵色一變,屋裡傳來陳淑儀的聲音:“是老汪啊,請進請進。”

當年有人寫舉報信,檢舉陳淑儀穿旗袍、喝紅茶,資本主義腐朽思想嚴重,是汪正新扣下舉報信,力排眾議:“旗袍、紅茶與西方思想有什麼關係?舉報的人屁都不懂!陳淑儀是我們國家培養出來的科學家,為農業發展做出巨大貢獻,不容許有人借運動之手迫害這樣的好同誌。”

因此,陳淑儀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聽到是他來了,親自迎出門來。

汪正新扯著任斯年的手進了屋,將兩人手中拎著的一瓶西鳳酒、一袋蘭花豆、一袋雞蛋糕交給陳淑儀:“來,我們幾個喝點小酒,聊幾句?”抬眼卻見三個十幾歲的孩子,整齊站在沙發後邊,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啞然失笑:“難怪老厲笑那麼開心,原來是他的三個愛徒來了。”

厲浩招呼孩子們:“你們坐,不要理睬他們。”

陳淑儀推了厲浩一把,微笑道:“孩子們,這是農科所的汪所長。”

林滿慧等人便恭敬地喚了一聲:“汪所長好。”

汪正新是厲浩家的常客,隨意地跟著陳淑儀進了廚房,任斯年卻左右張望,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的空間,今天終於進來了。

農場專家樓的格局都差不多,兩房一廳,客廳不大,擺著一組布藝沙發、茶幾與矮櫃,靠近廚房的角落放著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兩間臥室的門對著客廳,但此時緊緊關閉著。

米色窗簾,深紅色油漆地板,綠色牆裙,屋內顏色簡潔大方,飯桌上鋪著潔白的桌布、茶幾上同樣罩著勾花桌布,素淨大方。

等等,茶幾上擺的一盆幼苗是什麼?看著很眼熟。

還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厲浩走過來擋住他的視線,指著飯桌說:“去那邊坐著,彆打擾孩子們。”

厲浩的語氣依然生硬,看清楚這個人的品性之後,內心太過失望,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與他相處。

任斯年回想著剛才所見,慢慢走到桌邊坐下。潔白的桌布鋪在深紅色的木桌上,中間擺放著一盆綻放的蓮瓣蘭,葉片細長,花瓣白色、脈紋紅色,紅白相映,鮮豔俏美。

蘭香悠遠,沁人心脾。

汪正新從廚房端著一碟蘭花豆、一碟雞蛋糕出來,白瓷碟子帶一圈金邊,農場日常的小零食頓時被改造得充滿高端氣息。

汪正新笑道:“陳淑儀同誌還是這麼講究。”

厲浩瞪了他一眼:“我們家不是酒館,有事說事,說完就走。”

陳淑儀另外給孩子們準備了一份,溫柔地給每人倒了杯熱牛奶:“咱們農場有奶牛場,這牛奶是今早送來的,新鮮得很。你們正在長身體,多喝點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麵結成一層薄薄的、淺黃色的奶皮子,胡大誌一口喝完,奶皮子貼在嘴唇上,顯得有些滑稽。吳媛媛指著他咯咯笑,胡大誌拿起一塊雞蛋糕塞進她嘴裡,咬牙道:“不許笑!”

雞蛋糕真材實料,用了不少雞蛋,雞蛋、白糖、小麥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後透著股甜甜膩膩的氣息,讓人心生歡喜。

林滿慧吃完一塊雞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飽了,往嘴裡丟了顆油炸的蘭花豆,鹹、脆、香,好吃。

一屋子沒人說話,光聽到三個孩子嘴裡哢吧哢吧的聲響。

任斯年聽著有些煩躁,他轉過頭想再看一眼茶幾上的蘭花幼苗,卻被那幾個腦袋擋了個嚴嚴實實。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實實端坐椅中,雙手置於膝上,靜等汪正新開口說話。

與厲浩小斟兩口之後,汪正新咳嗽一聲:“老厲,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在大會上念檢討的情景?我當下坐在台下戰戰兢兢,如果不是範場長為你出頭,恐怕我們都沒辦法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

說起往事,厲浩麵色和緩了許多,歎息道:“是啊,範場長是個好人,我和淑儀都得感謝他。”

汪正新繼續道:“年青時,性格多半激進,做錯事在所難免。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如果不給他們改正的機會,這個世界就很難進步與發展了。”

厲浩沒想到汪正新在這裡等著他。“嗒——”的一聲,他將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與桌麵相觸,發出輕微的聲響。

“錯誤,也要看是什麼類型。有些錯,犯了就無法回頭。有些錯,隻需一次就能讓人看清楚人品。”

厲浩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花朵再美,根係若是腐爛,那就沒救了。”

冬月寒冷,這屋裡卻很熱。聽到厲浩這一番話,任斯年心臟狂跳,額角冒出細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問:“老厲,我還是覺得你對小任太過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鳴驚人,這都不算大錯。我們都是從年青時過來的,誰沒夢想過成為世界第一人呢?”

厲浩擺擺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熱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當普通同事不好嗎?”

汪正新為難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聲音顫抖:“老師,我二十歲從農學院畢業,來到您身邊讀研、當助手已有六個年頭,能破格評為副研究員也是在您的指導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燈,離開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說得情深意切,聽得汪正新都感動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顆蘭花豆,道:“老厲,你有福氣呀,這麼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厲浩搖搖頭,半點不為所動。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說歹說厲浩就是不肯鬆口,搞得最後汪正新也有了點脾氣,提高了音量:

“老厲你這個人怎麼油鹽不進呢?我這是為了誰?我難道是為了自己嗎?我是為了咱們農科所!你年紀也大了,底下哪個能夠撐起花卉研究這個團隊?你們如果不團結,損害的是農科所的形象!”

厲浩有所觸動,沒有說話。

為了集體利益,放下成見,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團隊發展?憑什麼,為什麼呢?

可是汪正新的話沒毛病,個人得失必須讓位集體利益,從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這樣要求厲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腳。任斯年心領神會,起身離座,恭敬道:“老師,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您原諒我吧。如果您覺得那篇論文不該發表,那我和編輯部聯係,撤回稿件。以後再有成果,一定會先向您請示。”

室內一片寂然,厲浩的呼吸聲顯得有些粗重。

林滿慧坐在沙發上豎起耳朵聽著飯廳那邊傳來的動靜,聽著聽著,就感覺有些不對勁。

任斯年能屈能伸,臉皮之厚,令人歎之觀止。汪所長用心良苦,以情動人、以理服人,拚命壓製厲浩。

沒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讓人覺得不爽。

為什麼犯了錯隻要道歉就必須被原諒?

為什麼一定要有大局觀?

為什麼不能尊重厲教授的個人意願,不喜歡就分開?

胡大誌、吳媛媛也聽著有些不對勁,三個腦袋湊在一起悄悄議論起來。

“憑啥你讓咱原諒,咱就得原諒,他臉盤子大些嗎?”

“厲老師不喜歡他,不願意當他的老師,又沒有罵他趕他,為什麼還要逼著老師繼續對他好?”

“說得好像老師是因為論文沒有署名而生氣一樣,老師才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

當大人們閉嘴時,孩子們稚氣的聲音便漸漸變得清晰,一字一句落入飯廳四個人的耳朵裡。

厲浩與陳淑儀對視一眼,這三個孩子單純、天真、善良,懂得體諒老師的難處,沒白疼。

汪正新麵色一黑,喝了口悶酒。唉!當領導也難喲……

任斯年咬著牙,卻不敢發作。剛剛好不容易讓厲老師態度軟和下來,一定不能再和這三個寶貝起紛爭。

林滿慧吃完手中的蘭花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沾上的茶油。

陳淑儀見她起身,笑著走過來:“累了?天色晚了,我和老師送你們回家。”

林滿慧衝陳淑儀微微一笑,笑容裡透著股調皮,彎腰將茶幾上的蘭花幼苗搬起,擱到飯桌上,看著任斯年。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在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團隊早就完成了野生變異蘭花的培育,同樣保留變異基因且更為強大,衍生出葉藝品種。你那病怏怏的小苗能跟這盆花比麼?”

胡大誌與吳媛媛也跟著過來,站在林滿慧身旁為她助威:“就是!”

任斯年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被動地坐在椅中看著眼前這盆茁壯的綠色小苗。

汪正新驚喜地湊近,對厲浩說:“老厲,你藏得深啊!這盆花竟然是野生變異蘭花的幼苗?這成果如果公布出去,不得了、不得了。”

他一邊嘖嘖稱奇一邊瞟了任斯年一眼,心道著: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對照一看小任養的小苗的確差遠了。

厲浩見林滿慧將蘭花搬出來,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孩子看著瘦瘦弱弱的,一張臉蛋比喝水的茶缸子還小,對自己卻貼心得很,主動站出來替自己說話——

怎麼就這麼讓人心疼呢?

林滿慧早就看不慣任斯年,此時逮住他錯處還不炮轟,更待何時?

“任師兄,聽說你偷偷養在辦公室的那盆春蘭就是當初我們三個挖的,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

聽到林滿慧說起這事,任斯年瞅了一眼厲浩,沒想到老師竟然把這事告訴了她。他張了張嘴,正想說句:你們丟在那裡不要的,難道彆人撿不得?這樣的話,卻被林滿慧抬手打斷。

“算了,拿了就拿了吧,我們大人大量,懶得跟你計較。可是,偏偏你不懂養花,全無愛花之心,養得那麼差!隔著門板我能聽到它在哭泣,能不能活過今年冬天都難說,要不要還回來,我幫你養著?”

任斯年被她激怒,搶著辯駁:“什麼叫隔著門板都能聽到它哭泣?簡直荒謬!你見過了?你聽得見?真是孩子話。”

汪正新聽到這裡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林滿慧雖隻有十三歲,但這一片愛花的赤誠之心倒是與厲浩不謀而合,也難怪能讓厲浩如此喜愛。

林滿慧的眼中突然如淬過火的鋼刀一般,迸射出逼人的寒光。她步步緊逼,盯著任斯年的眼睛,連珠炮似地厲聲喝斥。

“以傷害母株為代價,存活率不到10%的繁殖技術,好意思拿出去丟人現眼?”

“躲躲閃閃做實驗、鬼鬼祟祟投稿,養盆花都不敢讓彆人知道,我真替你感到羞愧!”

“老師一直教育我們,認真做事,老實做人。你哪一點做到了?還有臉糾纏老師原諒你?”

“你做的實驗、拿到的數據、取得的成果老師早就完成,隻是沒來得及發表。看到沒?野生蘭花變異基因保留得多麼完美,比你那淡淡淺淺的金邊強了一百倍!”

林滿慧手指擱在花盆邊緣,提防著任斯年動手。她的話語直接,深深刺痛著任斯年脆弱的心。他感覺自己那陰暗的靈魂似乎被人活生生剝開,在陽光下暴曬,每一分醜陋都無處遁形。

任斯年不敢置信地盯著這盆春蘭幼苗,葉片邊緣那金燦燦的線藝刺眼至極。他霍地站起,後退一步,差點將椅子帶翻:“不可能!”

林滿慧問:“怎麼不可能?”

任斯年指著這盆蘭花,尖聲道:“你那盆春蘭十月份都沒有出芽跡象,怎麼可能現在就萌發出這麼茁壯的幼苗?”

林滿慧看著他的眼睛,眼中有光芒閃現:“還得感謝你偷偷在我的春蘭土壤中加氫氧化鈣啊,沒想到歪打正著,促芽效果極好。”

任斯年被打擊得太狠,一時之間整個人的心神都被林滿慧帶著走,脫口而出:“不可能!我撒的氫氧化鈣隻會讓春蘭爛根,根本沒有促芽的效果。”

一片死寂。

任斯年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見汪正新勃然大怒,大喝一聲:“任斯年!”

任斯年忽然意識到什麼,麵色刷地一下變得通紅。

林滿慧哈哈一笑,眼中透著濃濃的嘲諷:“任師兄,我說的是真話,要不你回去試試?彆說一篇論文,十篇都寫得出來。”

東窗事發,任斯年慌忙改口:“我被你帶歪,順嘴禿嚕說錯了話,可彆冤枉是我加的氫氧化鈣。”

隻可惜,再沒有相信他說的話。

這一回,汪正新也不願意幫他。先前在辦公室厲浩詢問是不是任斯年給蘭花下藥,任斯年以人格擔保,汪正新信了。現在看這架勢,怕是真的。

一個人有野心沒關係,但若是品德不行,那他站得越高錯處就會越大。

汪正新站起身,握著厲浩的手道:“老厲,就按你說的吧,彆的話我也不說了,改日我再登門道歉。”

他率先走出客廳,推開門卻發現任斯年一動不動。

汪正新沉聲道:“小任,一起走吧。”

任斯年呆愣當場,看著眼前兩位老師。厲浩目光冰冷、陳淑儀一臉失望,顯然再無回寰餘地,隻得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老師,那我走了。”

說罷,就此離去。

樓道裡一陣寒風吹來,吹得脖子涼嗖嗖的。

厲浩走到門口,看著任斯年與汪正新一起下樓,心中五味雜陳。直到一左一右被兩隻溫軟的小手抱住胳膊,他才回過神來,看著乖巧的吳媛媛、胡大誌,微笑道:“走吧,老師送你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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