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太太是個極好心的人, 瞧見這小姑娘這個樣子, 自己也是眼淚漣漣。那個小姑娘邊哭邊說自己的身世——原本家裡有幾畝田地的,隻是十歲的時候,浙江發水災的時候,房子田地都被淹了。
遠房的表叔回鄉來,說是給兩個侄女介紹工作。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做慣了這個營生的, 一張嘴,把稻草講得和黃金一樣。說是帶到外國的洋公司裡麵去做工, 一個月十幾塊大洋, 還放兩天的假,等放了假就帶到外國商場去玩!
幾十層高的大樓, 水泥大馬路,一天三頓乾飯那就不用說了。嘴巴一張一合,隻把那些鄉下沒見識的老鄉忽悠得一愣一愣,隻恨不得自己年紀大了,不然也能跟著去享福。他們哪裡知道, 自己的兒女享的是這種“短命福”, 命好的做個兩三年不死, 命差一些的都活不到身契完結。
陳殊聽了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兒, 默默不語, 很不好受。馮太太對陳殊道:“陳小姐,你一定要救救這些苦命的孩子!”
馮先生道:“哪裡救得完, 這樣的工人, 整個上海沒有一萬也有幾千, 我們自己的廠子倒是可以做主,那些洋人的廠子,我們怎麼去管?連政府都不管的?”
陳殊歎氣:“就算是管不了彆人,我們固本肥皂廠總不能就這樣乾看著。”又囑咐馮先生;“和那群代工老板說好,但凡我們廠子裡的工人,都是包吃包住,吃住都要在廠子裡的。”
馮先生點頭:“這個他們巴不得同意呢!倒是省了他們一天兩頓的口糧,沒有不同意的道理。隻是,這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這個群小姑娘的身契,還在代工老板的手裡。”
陳殊想了想:“這個不急,我來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陳殊慢慢踱回房間,隻是自己滿口說了自己來想辦法,可實際上卻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著該從哪裡著手呢?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院子裡叫爾雯、爾雅挖了個小水窪,不知道去哪裡瘋玩,抓了小蝌蚪回來養著,這個時候,已經可以聽見小青蛙呱呱的叫聲了。馮太太本來想著填平了,免得惹蚊子。馮先生卻讚同兩個女兒:“聽取蛙聲一片,也是很不錯的,就叫她們留著吧!”
此時的李縱雲,耳邊也是一群同樣的青蛙聲,不同於陳殊,他此刻感到萬分的煩悶。小五下了車,忙跑過去:“參謀長!”
李縱雲望著眼前這片荷花池水,盛夏時節的接天蓮葉還沒有鋪麵整個池塘,隻是偶爾幾片葉子:“說吧!”
小五道:“表小姐直接去了約翰醫院,我向大夫打聽了,小少爺腿摔了,沒有接好,要做一個小手術。今天出現在金陵大學,大約是去向徐校長借錢的。”
李縱雲望著池塘,黑黝黝的一群枝蔓,偶有早夏的蜻蜓在路燈下飛來飛去,他安靜地瞧了會兒,問:“嚴重嗎?”
小五道:“問了大夫,小少爺嚴重倒是不嚴重,隻是表小姐身上沒有錢,拖了好些日子,大夫說,即便是做了手術,手術成功,也不能保證小少爺的腿能好全。”
小五覷了覷李縱雲的臉色,見他皺著眉頭,便不敢再說了,停了下來。
李縱雲從口袋裡掏出煙來,點上了,隻是不知怎麼的,平時抽慣了的,現在竟然嗆了一口煙,直咳嗽:“接著說,沒叫你停。”
小五隻好接著說:“秦媽和秦叔還跟在表小姐身邊,當時身上沒有多少錢,就悄悄給了秦媽二百塊錢。隻是,表小姐知道,也是要退回來的。”
李縱雲一言不發,默默吐出煙圈,幽幽的飄散開來,他站在原地瞧那煙圈越來越淡,直至遁入虛空之中:“你明天再送一千元去醫院。”
小五道:“恐怕表小姐不會要的!”表小姐那樣要強的人,心裡又恨著參謀長,隻怕是寧肯餓死,也不會拿錢的。以前送了幾次錢,表小姐索性連家也搬走了,擺明了不想和以前的人聯係了的。
李縱雲搖頭:“不,這次她會要的。”
小五點點頭,問:“參謀長不去醫院看看嗎?”
李縱雲不答話,手指間的香煙煙頭紅紅的,一陣風吹來,明明滅滅,腦海裡竟然浮現出一身旗袍的陳殊來,淺淺低著頭,露出白皙秀頎的脖子來,一雙眼睛微微彎著,似笑非笑。李縱雲站在那裡,想著陳殊這樣的脖子一定要配上一串紅寶石項鏈才好看的,想了想還是綠寶石的好,配她那件雨過天青色的旗袍,上麵繡了藕荷,風一過來,便生出幾分秀色翩翩。陳殊是不常穿旗袍的,他想著陳殊不知道自己穿起旗袍來有多迷人的。不過,不常穿旗袍也好,免得被彆的臭男人瞧了去。
李縱雲站在那兒不言語,小五隻怕他又是想起往事來,免不得心裡又愧疚一分,便出聲又問了一遍:“參謀長,您不去醫院瞧一瞧嗎?”
李縱雲回過神兒來,搖頭:“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半夜裡,李縱雲被電話聲吵醒,小五跑上樓:“參謀長,是康處長的電話。”
李縱雲揉揉眉間,他能有什麼大事,吩咐小五:“把電話接上來!”
電話那頭康禾之語氣油膩膩:“縱雲,我見著上次你要找的那個姑娘了,還帶著個小男孩,該不會是你的兒子吧?”
李縱雲皺眉:“你是不是太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