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九大笑道:“你瞧我哪一點像個斯文人?我倒是個斯武人呢!”
趙五哥笑道:“你穿的雖不景氣,卻瞞不過我眼去,不是富貴人家,哪來這檀香木扇,手指頭又細又白,一看就是個沒做過粗活計的人!”
“哦?哦……”尹九看了看手中的扇子,這是一把泥金雕花檀香木扇,下頭帶著漢白玉墜兒,扇麵上是草書——這就名貴得很了——果然和自己這一身穿著,難以相配,尹九不禁一笑,說道:“你倒細心!我家確實不算窮,不過要像方才那位張四爺那樣,有二百坰地,其他也是沒有的,和鹽商就更不能比了。”
趙五哥一曬道:“鹽商算什麼?你從這桐城向北走,二百裡外有個李老八,你打聽打聽他有多少家私,就曉得什麼叫富了!張四爺說富人遇到天熱不好過,李老八這會子屋裡怕就擺著幾十盆子冰塊,幾個丫頭打著扇子呢!人比人,氣死人呐!”
張四爺那邊正吹噓鹽商:“……那身份氣勢,見了道台也不過打個千兒請安道乏,府縣裡頭那就更不在話下,作個揖兒就大搖大擺對麵坐了……”
說得唾沫四濺,因聽見這邊趙五哥的話,用扇子拍著大腿說道:“什麼李老八!你見過鹽號裡那些爺們麼?咱們桐城,錢大老爺在任時,整日陪著茂源老鹽鋪的魏老九吃酒,狗顛尾巴似的,我都是親眼見的!這不,戴名世寫了一本什麼黃子書,叫什麼《南山集》,裡頭罵了當今萬歲爺,連累了桐城方苞方老爺。方老爺被抄了家,一繩子索到北京。錢大老爺因境內出了忤逆案,被摘了印。新任的施世綸施大人,今個下車,頭一道令,先請魏老九和闔城鹽商到五福樓吃酒!聽說北京來了兩個皇子阿哥,把府裡、道裡和省裡的大鹽鹵子也都請來吃酒說話!嘖嘖……那是什麼光景?”
他仗著是桐城人,又是殷實人家,官麵兒上趟得開,說話十分氣粗,尹九不禁聽得噗哧一笑。
原來這“尹九”就是兩個皇子阿哥裡的一個,愛新覺羅胤禟,是當今天子康熙膝下第九子,奉旨陪著四阿哥胤禛來安徽視察黃河的。天潢貴胄,正正經經一個金枝玉葉!聽見說施世綸也請鹽商,正要發話,卻見遠處幾個衙役走來,後頭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穿著實地紗月白長袍,卻坐著一乘二人抬涼轎,徑直向茶棚過來。
“魏九爺!”張四爺忙披起褂子,一臉諛笑站起身來,炫耀地看了眼茶棚裡的眾人,說道:“您怎麼也來了?方才我們都還在誇您老人家財雄一方,為人厚道呢!”
九阿哥此刻才知“魏九爺”原來就是“魏老九”,他屏住氣,蹺起二郎腿,仔細打量這個鹽商,隻見魏老九“嗯”了一聲,並不和張四爺搭訕,陰沉著臉用目光搜索半日,踱到九阿哥跟前,指著趙五哥道:“這是私鹽販子,你們把他拿下!”
幾個衙役答應一聲,撲向正在發呆的趙五哥,架著胳膊,兜屁股又踢了一腳。那趙五哥身上有功夫,居然絲毫不動!一個衙役將那口袋一踢,沉甸甸的,便提了起來,齜牙咧嘴笑道:“還是九爺眼裡有水!倒真他娘的是個販私鹽的!”
說罷將趙五哥往後一搡,“走!你愣什麼?屎殼郎鑽到夜壺裡,假充黑老包過陰麼?”
另一個衙役過來,把布袋向趙五哥脖子上一架,笑道:“大熱天兒,叫爺們替你背私鹽?我瞧著你像是練過把式的,還是你自個辛苦辛苦吧!”說罷推著趙五哥便走,周圍的人早看呆了。
“慢!”九阿哥突然一擺手,將扇子掖進腰裡站起身來,指著布袋說道:“這鹽有一半是我的,你們不能都拿走!”
“喲嗬!”衙役們不禁相視一笑,“還挺仗義的啊!那你也隨著走一遭!”
人們夾七夾八,這個說:“這小子頂多有五成!”那個說:“五成也抬舉了他,我瞧著呀,是個二百五!”說著一陣哄笑,押著九阿哥和趙五哥進了城。
縣衙門就在西關大街城隍廟隔壁,衙門口牆上的堂鼓已有好長時間沒人敲了,落了老厚的一層灰。前任錢縣令因是摘印去職,所以官靴盒子空空地掛在一邊。九阿哥跟著衙役們進了二門,見衙門院裡大槐樹下已經有了兩個人,和趙五哥一樣都是身邊放著一個口袋,看樣子和趙五哥是一道兒的,三人點頭會意,那兩個人便問:“五哥,這是誰?怎麼也來了?”
趙五哥看了看九阿哥,便埋怨道:“乾你什麼事?何苦來,攪到裡頭受罪。”
“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麼!”九阿哥一笑,打量著空蕩蕩的大堂,漫不經心地答道:“我就喜愛湊份子,圖個熱鬨!”
正說話間,側門一響,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乾瘦乾瘦的,身著五蟒四爪袍子,綴了海馬補子,一頂簇新的素金頂大帽子後垂著長長的發辮,一步一步地踱出來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叫一聲:“施老爺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響了三聲,八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噢——”地答應一聲走了進去,雁字形排開。一切又歸寂然。刑房師爺因見施世綸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聲說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爺,這個施老爺風骨很硬,你小心著點。”
因離得很近,九阿哥見師爺至案邊拱手一揖,湊到施世綸身邊小聲說了句什麼。施世綸拿著一張紙看了半晌,方點點頭說了句什麼。師爺依舊退下來,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爺請你呢!”
“我這就上去。”魏老九掃了九阿哥、趙五哥等人一眼,乾咳一聲便跟著師爺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綸躬身一揖,說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見了!”
施世綸“唔”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拿起桌上鏡片照了一下,問道:“你是陝西人?哪一府的?聽口音不像陝西人呀!”
九阿哥在旁看著,不由暗自冷笑,久聞施世綸是清官,看來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令貶職為縣令,下邊諛稱“老公祖”,他居然泰然受之。側耳聽時,魏老九賠笑答道:“我是內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