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看了看吳佳謨,說道:“吳侍郎說他家沒錢,不能還。爺這人一向刁鑽刻薄,有點信不過。由朱天保帶著你們四個,出門再叫上順天府的人,到吳家查看,給吳侍郎留一處宅子,其餘的造冊呈上交官發賣,不許無禮,不許莽撞!可聽見了?”
“紮!聽見了!”
五個人答應一聲退出,大廳裡變得一片死寂,人人麵如紙白!四阿哥用碗蓋撥著茶葉,瞟了一眼眾人,問道:“還有哪位還不起,請說。”
眾人看了看木然癡坐的吳佳謨,誰還敢再觸四阿哥的黴頭,一時相對無語,竟像一群啞巴,什麼樣兒的全有。
四阿哥掃視一眼眾人,說道:“跟著爺辦事,貪賄是不用想的了。但爺也不至於弄得你們精窮,失了官體,這也不是朝廷的本意。該拿的例銀,我一文也不克扣大家的,本來京官就不富裕,外頭督撫大臣送冰敬、炭敬,聊補炊灶,保潔養廉,都是該當的。除此之外,仗權謀利,爺就容不得他!”
“我欠的四千銀子,今年糧食上場就還。”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
坐在吳佳謨下頭的苟祖範搔了搔稀疏的頭發,歎息一聲道:“還就還吧,明天我叫家人把天津的當鋪盤了,大約半個月就可還清了。”
接著下邊七嘴八舌,有的說回去典花園,有的說賣宅子,雖說叫苦連天,擠膿兒似的,畢竟都咬了牙印兒要還債。隻有尤明堂低頭不語,鐵青著臉看磚頭縫兒,四阿哥問道:“尤明堂,你呢?”
“要咬牙過日子,誰還不起?當初不借,也都窮不死!”尤明堂惡狠狠地說道,“隻要事情辦得公道,我沒什麼說的。”
四阿哥說道:“這倒奇了!爺憑借據索國債,有什麼不公道?既然當初不借也可,你何不學王鴻緒?”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坐在尤明堂下首,一直沉吟不語的王鴻緒身上。尤明堂鄙夷地一哂,說道:“我拿什麼和鶴鳴兄比?王鶴鳴一次學差,門生貢的獻芹就是幾萬?我真奇怪,貪汙受賄的沒事,坐在一旁隔岸觀火,專拿我們這些借錢的開刀!”
“是嘛!”遠處也有人大聲道,“我要出學差,我也不借銀子!”
王鴻緒身子一仰,冷笑一聲道:“我收贓納賄,誰有證據,拿出來!空口無憑,血口噴人,以為我王鴻緒好欺侮麼?要不要我把咱們戶部貪賄的一個一個都點出來?我倒要做好人,隻大家不叫,有什麼法子?”這位對眾人的攻訐毫不在意,一開口便連酸帶辣一齊端,抑揚頓挫口風逼人,鎮得大家啞口無聲。
四阿哥瞟一眼王鴻緒,說道:“大家記住一條,多行不義必自斃!誰受賄,容爺慢慢料理,自然逃不掉一個。小心著點,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貪賄之人,總有一日會自食惡果。這次是清理天下官員虧欠庫銀,這件事辦下來,再說彆的!爺也隻說王鴻緒未欠公銀,並沒說誰貪賄無罪!”
“四爺此言差矣!”王鴻緒是點過翰林的人,說話間總帶點文氣,卻毫不客氣,舉手一揖說道,“尤明堂當場挑起事端,誣我為匪類,陷我於絕地,豈能置之不理?即使天子駕前,我也要說個明白。學差一案,昔年郭琇為倒明珠,大肆株連、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案子已經查清。我王鴻緒在江南闈中並未受一人賄賂!至於入闈門生拜謁房師,獻芹,那是修師生之禮,孔子著述,不以為諱,總計不過一百餘兩,何謂之貪汙受賄?我在戶部三年,掌漕運稅銀,涓滴不沾,清貧守道,潔身自好,來往賬目四爺已經看過。請問,難道他尤明堂可以這樣作踐人嗎?我也曾借過庫銀,朝廷下旨當日亦已清還,隻怕他們是糊塗,再不然就彆有禍心,才有這番混賬言語!”
尤明堂聽了,把木杌子拉得離王鴻緒遠了一點,咬著牙笑道:“離你遠點,隻怕還少聞一點臭氣!要是我也有個皇阿哥撐腰,隻怕比你還硬氣!你那點子道學氣,還是到東廁裡去放——彆以為你是翰林出身,我還點過探花呢!要不是犯了明珠的諱,我得用哪隻眼瞧你這二甲第四名呢?”
尤明堂說的這檔子事已有二十多年了,當日確乎有人是定了一甲第三名,主考官因他“明”字犯了明珠的諱,一下子黜落在三十名,這事眾人都聽說過,卻不曉得就是這位倔強的尤明堂!四阿哥原本惱恨尤明堂無端攪局,正自心裡盤算,要不要抄了這位的家,聽到這個口風兒,倒犯了嘀咕。皇阿哥代人墊錢還虧空,定是八阿哥無疑。他隻詫異,八阿哥從哪裡弄這麼多錢,難道他有聚寶盆不成?想著,四阿哥冷笑一聲道:“尤明堂,我也是個皇阿哥,並沒有聽說哪個爺代人墊錢的!各人賬各人清,攀扯旁人做什麼?皇阿哥每年的俸祿我心中有數,隻有短的,哪有富餘?你倒說說,是哪個阿哥代王鴻緒填還了債務?”
尤明堂向王鴻緒齜牙兒一笑,說道:“鶴鳴老兄,這事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你自己說,還是我來代勞?”
“我不說,我不知道,我沒有請人代墊!”王鴻緒被尤明堂咬扯得沒法,終於光火了。按朝廷律令,阿哥不得交結外官,外官有奉迎阿哥的要奪職拿問。王鴻緒一向以道學宿儒藐視同僚,惹得尤明堂在這種場合兜出來,真像當眾剝了褲子。遂漲紅了臉,“呸”地一啐,惡狠狠說道:“太子爺、四爺都在這兒,我王鴻緒有沒有走你們的門子?再說阿哥們自己還借錢,從哪裡來錢替我墊付?你尤明堂倒是說呀!”
尤明堂格格一笑,雙膝一盤打火點著煙濃濃吐了一口,說道:“少安毋躁!阿哥裡頭也有沒借錢的!看來這世道,借了錢說話就不硬氣。這麼著,我這會子就還,如何?”
說著,從靴子裡抽出一張銀票,抖開了呈給四阿哥,說道:“四爺,這是一萬八千兩的票子。我借的錢一文沒花,都在這裡!”
四阿哥原先見他有點胡攪蠻纏,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視著他,想尋隙發作,至此倒也被弄得一愣,正想發話,太子問道:“我有點不明白,既然使不著錢,你何必當初要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