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章1
這夜, 秦淮意外地睡得很是安穩,甚至連鐘仁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
而那變態的鐘家大少想是讓他多攢些精力, 歸來後, 竟也悄悄躺下, 沒有騷擾於他。
方才,鐘仁在花廳怒氣衝衝,狠狠責罵了家廟住持和幾個大和尚,命其立即將智空報官,以絕後患。待這些都處理好之後,他便來到了大太太何意如所在的房舍。
沒想到這會子, 大太太房裡竟然坐滿了人。
有同母妹妹鐘毓倒也罷了, 可是二房太太和二房鐘義的媳婦在場, 倒讓鐘仁有些意外。
見他進來,正七嘴八舌的眾婦人均收了口。倒是鐘毓的性子擺在那裡, 有話憋不得, 張嘴便對鐘仁道:
“大哥, 方才有人傳了些大房奶奶的閒話,二太太那邊聽說了,特意過來說與太太。都說是大奶奶被人下了迷藥, 也不知是真是假。太太知道後急得什麼似的,正想派人往家裡傳個消息,誰知你竟來了!”
鐘仁看了看房中眾人, 臉色黑了黑,皺起眉頭。
“既然知道是閒話, 談得還這麼熱鬨。我現下可如實說與你們,這寶輪寺確有個膽大包天的淫僧,欲對你嫂子行不軌之事,不過老七警覺,一早便發現並趕跑了他。如今我已讓寺裡僧人速速報官,尋拿那淫僧。整樁事情便是如此,太太大可不必操這個心了。”
何意如舒了口氣,連念了三聲阿彌陀佛。
鐘仁又道,“秦懷因受了驚嚇,身子有些不適,明日斷不能進香賞景,我和老七自然要留下來照看照看,便不能陪太太過去。這會子知會一聲,倒免得太太明早掛念。”
何意如聽得大房一門明日皆不現身,不由細眉緊皺,隻從嗓子眼兒裡“嗯”了一聲。
鐘毓卻臉色一變,“大哥這話倒真說得出口,他雖是奶奶,卻是個男人身子,算什麼金尊玉貴的人物,竟要你和老七兩個人在家守著,不要太輕狂些了吧。”
一邊的於汀蘭抿嘴看了看她,笑道,“姐姐方才不是還說,這大少奶奶的人品,未免太風流俊俏了些,才會若來狂蜂浪蝶,現下看,人不風流枉少年,便是大奶奶眉梢那顆銷魂痣,都勾人得很。莫說是招外人掂記,便是咱們大哥,也是一刻都離不開呢!”
鐘仁聽她說出話來便透著尖酸刻薄,雖說身為當家長兄,一向不屑與後宅女人計較,但是忽想到鐘義一大早便上門逼宮的樣子,氣便翻湧上來。
“弟妹這話說得不錯,我確是對你們大嫂歡喜的很,一時三刻不在一處,便想得慌。不像老二,成日家忙在外麵,又總是和那些喝洋墨水的女學生一起,關起門來研製香料,辛苦得很。這程子,隻怕是連你仲夏苑的門,都不知朝哪開了吧!”
眾人皆知鐘仁蠻橫陰鶩,說一不二,哪知損起人來,竟也不落下風。
一邊的鐘毓正恨於汀蘭在自己生日時鬨了場子,此刻聽鐘仁說得痛快,登時便笑出聲來。
“大哥這話說的倒也不錯,我聽墨林說過,二哥在公司研製香料時廢寢忘食,常常與女職員通霄達旦,也是有的。不過二嫂現在既有了身子,他在外麵再是辛苦,也該時常回來看看不是。估計是見二嫂大了肚子,火氣太盛,行動間就給人臉子,索性在外麵自行方便了吧!”
兄妹倆一抬一和,直把於汀蘭一張粉臉氣得麵皮青紫,眼睛裡便要噴出火來。
何意如看得清楚,忙對鐘仁道:“好了好了,說這些閒話做甚。不去便不去罷,你們都不去,我倒也落個眼睛清靜。隻是有一件事,我卻一直想要問你,聽說那‘鐘桂花’出了些婁子,眾人都擔心是咱家方子的毛病,不知現下究竟是怎麼樣了?”
鐘仁斜了二房婆媳一眼,冷笑道,“太太隻管放一百個心,那方子好得很,全無半點問題。說它出了婁子,那不過是有人常常惦記,有事沒事,總要拿它說事罷了。”
何意如點頭道,“沒事便好,隻是你也彆大了意,聽聽鐘毓的勸,早點將那方子存放到洋人銀行的保險櫃裡,總比你私放著招人惦記安全些。”
鐘仁因二房婆媳在此,不想多說這個話題,便故意打了岔,閒話幾句後,便借故退了。
回到住處,見秦淮睡得正沉,他便躺在一旁,一邊掏出鼻煙嗅著,一邊卻將守貞鎖從懷裡取出來,在手上來回摸索。
第二日清晨,秦淮起了大早,在木桶中洗了個澡,在中衣上又穿上那件最愛的黑色長衫,整個人透著股說不出的清雅。
他見鐘仁還未起床,便走到客廳裡,卻意外地看見鐘信坐在沙發上,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他這會兒又是一副佝僂的萎頓模樣,和昨晚赤著上身,挺著脊背的雄壯樣子大相徑庭。
不知他思慮的是什麼要緊事,頭一次,大嫂子已經走到他的身前,他還沒有發現。
“叔叔怎麼起得這樣早?大爺說了,咱們兩個今個兒不去進香,又沒什麼緊要的事兒,不如再回房睡一會兒吧。”
鐘信這才如夢初醒,急忙站起身,朝秦淮道:“ 嫂子有所不知,我素日裡起慣了,到了這個時辰,便沒了睡意。倒是嫂子昨天被驚嚇了一番,怎麼不養養精神,也這麼早起來。”
秦淮朝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眉梢處那顆胭脂痣微微一挑,整張臉竟有如一派春光。
“我這人有個毛病,到了生處,便會擇席,所以一大早便醒了來。對了叔叔,你煮了什麼,味道竟這麼清甜?”
鐘信不敢看他明豔的笑臉,略躬身道,“那是我為大哥燉的參茶,雖然不知大哥會連夜趕來,但我素常身上都會帶些參片,備著不時之需,這會子,便是那參茶的味道。”
秦淮把目光投向了角落裡的茶爐,果見那爐上的銅壺裡,正在不斷冒出汩汩的熱氣。
那股清甜的味道,便是從那邊飄來。
秦淮輕輕嗅了嗅,笑道,“這茶煮得真香。”
鐘信憨憨地笑了笑,伸手搔了搔頭,目光中卻隱隱有些躲閃。
秦淮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對鐘信道:“大爺一會兒便要去陪太太上香,不如這會子便把茶盛出來,晾得涼些,方便他喝了再走。”
鐘信點點頭,轉身走向那銅爐,眉宇間卻忽然多了份古怪的神情。
秦淮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心裡想得卻是他昨晚脊背挺直的樣子。
這人,是真會偽裝自己。
鐘信肩寬背闊,轉過身去倒茶,竟把整個小幾都擋住了。
不知是不是秦淮心裡著急,他覺得鐘信這碗茶倒得似乎有些慢,等了好一會兒,才傳來蓋碗扣蓋的聲音。
鐘信轉過身來,“今天這參茶我煮多了些,恐怕倒有得剩。”
秦淮心中一動,便也走到爐邊,伸頸看那銅壺,因笑道:
“果然煮了好多,倒了這麼一碗,還剩了足有一半。依我說,叔叔也不用見外,不如也喝上一些,這補身的東西,若是剩下倒掉,倒真是暴殄天物了。”
“多謝嫂子美意,這東西金貴得很,老七粗鄙之人,又哪裡配喝它,不如我倒給嫂子喝一些吧。”
鐘信說著,便又倒了一碗茶出來。這次倒茶的速度,便快了些許。
秦淮偷偷吸了口氣,忙笑道,“叔叔哪裡粗鄙了,都是自家兄弟,在我心中,原也沒那麼大分明。不過,這東西是給男人補元氣的,我雖然也是男人身子,卻素來火大,大夫早說過不易進補太多。所以這茶,還是叔叔喝吧。”
鐘信不好再拒絕,便將那茶碗放在一邊晾著,想要把鐘仁的茶送過去。
“大爺這會兒還未起來,你不便進去,我來端吧。對了,叔叔這會子可有工夫,替我去外麵摘些葡萄下來,昨天我留意看了看,已經熟了大半呢。”
鐘信看著他端起給鐘仁的茶碗,便點點頭,“嫂子既然喜歡,我這便去摘。”
說完,他很快在房內尋到一隻竹剪刀,又拎了個空盒子,出了門。
秦淮看著他的背影從正門出去,又輕輕把門帶上了。
他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忽然間開始加速地跳,手腳和嘴唇也一齊哆嗦起來。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兒,逼自己穩住心神。一雙眼睛在臥房的門上瞄著,手卻從口袋裡掏出那油紙包來。
說來奇怪,這紙包捏在手裡,似乎比昨天輕了不少。
這疑慮在秦淮腦中隻一閃而過,畢竟他對那油紙包的印象也不甚深,而且這工夫,自己要趕緊把兩杯茶都下了藥才好。
他將油紙包放在桌上,飛快地打開,裡麵是一些乳白色的粉末,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
秦淮用小指上留的指甲,輕輕挑了些粉末上來,深吸一口氣後,立刻彈進了給鐘仁的茶碗。
那粉末遇水即融,迅速消失在參茶裡,無影無蹤。
他剛想把碗蓋上,卻心中一動,又連續挑了兩指甲的粉末,加了進去。
他此時心裡隻有一個想法,既然自己要逃,那就要逃得離鐘家家廟遠遠的,越遠越好,而這自然就需要更長的時間。
既然這“雛兒斬”是先把人迷倒,醒來時再激起人的欲望,莫不如就給他們兄弟倆多加點量,讓他們昏迷的時間越久越好。
弄好了鐘仁的參茶,秦淮又揭開鐘信的那個蓋碗。
剛想如法炮製,不知為何,心裡卻忽然湧上一絲奇怪的猶豫。
他晃了晃頭,最終隻挑了一指甲的粉末下去。
秦淮一邊看著那粉末融進水中,一邊想著自己眼下的所為。
或許,給鐘仁多加些藥也無妨,畢竟他是個不舉之人,喝得再多,估計也沒有真正的害處。
而鐘信,他畢竟太年輕太健壯了,真要給他加得多了,彆再像鐘仁說的玩笑話那樣,弄成個七竅流血,可就慘了。
兩杯茶都已經弄好了,臥室裡也隱約傳來鐘仁起床的聲音。
秦淮又一次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端著給鐘仁的那杯參茶,進了屋去。
“你讓他去摘的?”
鐘仁懶洋洋地站在窗前,窗簾已經被他拉開,外麵的葡萄藤遮天蔽日,可以看見鐘信正踩著不知哪來的木梯,在架上剪葡萄。
秦淮將參茶端過來,目光在窗外鐘信的身上掠過,“是啊,這葡萄大多已經熟了,現在吃,正是好時候。大爺,這是老七給你燉的參茶。”
鐘仁轉頭看了一眼,打了個哈欠,“一大早的,老七怎麼就煮了這個,誰喝得下。”
秦淮感覺有細細的汗珠兒從頭發絲裡滲了出來。
“我方才倒也問了,他以為大爺要和太太們去進香,怕大爺這一天車馬勞頓太過疲累,才特意提前煮了出來,說是給大爺補補體力。依我說,大爺還是喝了它,一會兒,也好有精神看戲不是。”
說到看戲二字,他故意垂下臉,一雙眼睛卻向上撩著,眉梢那顆痣輕輕一抖,看起來又媚又騷。
鐘仁一雙眼睛頓時眯成了線,嘴角露出一絲淫*邪的笑意。
“這會子看你,倒像極了初見你時的樣子,大爺我好的就是這口,你彆光說不練,抓緊把藥給老七下了,一會兒好好騷給大爺看!”
他邊說邊接過秦淮舉在麵前的茶碗,揭開蓋子,鼻子嗅了嗅,忽然皺起了眉頭。
秦淮感覺一顆心瞬間衝到了嗓子眼兒。
“煮這參茶,家裡用的都是澄淨的舊年雨水,煮出來,味道淳而不澀,喝著也香甜。這裡的水雖是山泉,卻有些硫磺的味道,差得多了。”
秦淮心裡麵像敲鼓一般,聽他如此說來,便咬牙“嗯”了一聲。
鐘仁搖了搖頭,端起茶碗,還是將那參茶喝了下去。
秦淮忍不住悄悄出了口長氣,在心裡暗念了聲阿彌陀佛。
“我這裡收拾收拾,然後便假裝出去,你趕緊想辦法給老七下藥,待迷倒他後,便把臥室的窗簾弄出條縫隙出來,我料定他醒後勢必狀如猛獸,與你入了港後,便顧及不到這些了。”
秦淮見他說著如此下流不恥之事,卻是一臉的隨意自然。
自己這裡,卻故作嬌羞狀,一邊接了茶碗過來,一邊道:“一切都按大爺說的便是,我方才見那參茶還有得剩,現在便去想法子加了藥粉進去,再命老七也喝上一碗,大爺看可好?”
鐘仁一邊朝裡間那浴室走,一邊道,“我就說你是個聰明人,這主意甚好,快快去罷。”
秦淮見他進了浴室,便朝窗外看去,卻發現鐘信已經不在葡萄架下。
他急忙出了臥室,見他正站在小幾旁,手中卻端著那隻下了藥的茶碗。見他出來,忙躬身道,“老七給大哥燉了十年的參茶,今天倒是第一次嘗到這茶的滋味,還真是要多謝嫂子。”
秦淮走到他身邊,拿眼睛望過去,見那茶碗果然已經空空如也,刹時間,一顆心竟莫名有些百感交集的感覺。
鐘家兄弟倆終於把這加料的參茶都喝了下去,再下來,就要看誰先被迷倒了。
想到這裡,秦淮下意識便看了鐘信一眼,臉上有一種情不自禁的興奮和緊張。
為了掩飾,他吸了口氣,對鐘信道:“叔叔,昨天進到家廟的時候,我瞧見那後殿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跨院,門上落著鎖,竟然還貼了封條。我實是有些好奇,不知那院子是做什麼的,還要鎖了門來?”
鐘信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聽他相問,便抬頭看向秦淮。這一次,他沒有迅速避開大嫂的目光,而是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竟閃過一絲悲憫的神情。
“那地方,在鐘家人心中是很避諱的,大哥難道沒和嫂子提過嗎?”
秦淮怔了下,“大爺從未提起過。”
鐘信微微點了點頭,“其實這寶輪寺倒也沒有什麼特彆,和一般大家族的家廟一樣,除了祭拜祈福,還要在族人去世時,作停靈之所。說白了,在死者葬入祖塋之前,那院子,便是停屍用的。”
“……”
這答案出乎秦淮所料,一時間瞠目結舌,竟不知道該接句什麼。
鐘信看出了他的驚訝,神色間似乎猶豫了一刹,卻又低聲道:“近些年裡,除了老爺的靈柩,那裡停過的人,都是大房的奶奶。”
他這話一出口,秦淮隻覺後背驀地一涼,不自禁地,便打了個寒戰。
一向話少的鐘信竟難得接著說了下去:“嫂子到鐘家後,想來也聽說過大房接連喪妻之事,但卻未必知道,那幾個大少奶奶的死因,都是源於床第之事吧!”
秦淮的眼睛在瞬間睜得老大。
死因源於床第之事?
問題是,鐘仁明明也沒有那個功能啊。
他雖然知道鐘仁的前幾房妻妾接連橫死,但在他看到的那部分裡,作者隻是提到了鐘仁克妻,並一筆帶過,未真正揭露那幾個人的死因。而鐘信此時這話,聽起來未免太有些嚇人。
鐘信忽然側頭看了下牆上的掛鐘,眼睛裡有道光一閃而過。
“老七本不該多說這些家中舊事,不過那日在品簫閣裡,聽嫂子那首拉給天下受苦娘親的曲子,覺得嫂子倒也是性情中人。因此這會子,還想多說幾句閒話。”
秦淮聽在耳中,心中一驚。
V章2
鐘信又看了牆上的掛鐘一眼,微微加快了語速。
“嫂子,大房那幾任奶奶過世的光景,我都在泊春苑裡。說起來,她們幾個委實都是死在床第之間。隻是這種死法,她們娘家那邊,自然會感覺蹊蹺,因此每次都有族人前來查問。而大哥的答複,便是他陽欲過強,房事無度,幾任奶奶不僅被他耗儘元氣,更為了滿足他,在私下裡夫婦共同服用助性的迷情藥。而那迷情藥數量不易掌握,服得過久,或是用量過多,便極易損經蝕血,尤其女子,更易生成血山崩之症,真若死在床第間,也並不稀奇。”
鐘信這話讓秦淮隻聽得身上一陣陣發緊,但是心中更奇的,卻是不解他為何偏要在此時,給自己講上這些堪稱狗血的大房舊事。
卻聽鐘信又接著道:“隻是大哥這些話,那數任大奶奶的娘家卻仍是將信將疑,因此也都曾請了官家的仵作過來,誰知查驗之後,卻發現果真各人體內都有那迷情藥留存,且沒有其他症狀。便是在大哥身上,也同樣都驗出了那藥來,隻是用量尚不足以傷身罷了。因此那幾家雖都在背後罵大哥荒淫無恥,但終究說不出什麼,最後便不了了之。”
說出這番話後,鐘信似乎喘了口長氣。
便在此時,鐘仁所在的臥室裡,忽然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響,倒像是什麼東西翻倒在了地上。
秦淮心中一驚,臉色也跟著變了變。
看來,到底還是鐘仁服的藥多,先行生出了反應。
鐘信顯然也聽到了那聲響,眉間一凜,兩隻手瞬間暗握成拳。
秦淮故作輕鬆道,“不知道是不是大爺滑了一跤,待我去房裡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