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 泊春苑東跨院鐘信的房門前,竟站了一群丫頭婆子, 而為首叩門的, 卻是一個身形嬌小的女子, 正是今天二房剛剛送過來的掌事丫頭,碧兒。
“七爺嗎,我是碧兒,看你房內燈還未熄,這會子麻煩七爺開開門說話!”
碧兒的聲音依舊甜美,卻隱隱可聽出一股極力在壓製的興奮。
“這麼晚了, 我已經脫衣準備睡了, 有什麼話, 姑娘不如便請隔著門說罷。”
房間裡傳來鐘信略有些低沉的聲音。
碧兒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嘴角卻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七爺, 這會子泊春苑竟出了件大事, 闔家上下, 忽然遍尋不到咱們家大少奶奶。正房後院,都找過了,卻還是人影不見。我這裡急得跟什麼似的, 可是半夜三更,又不敢這會子便去回稟了二爺,故而便先帶人找了大半個院子, 恰巧方才有小丫子說,好像看到大奶奶朝七爺這邊院子來了, 所以才找到七爺這裡,問上一問。”
鐘信似乎愣了愣,遲疑了片刻,略提高了聲音道:“這工夫大嫂子怎麼會忽然不見,倒是怪事。隻不過他便不在,又怎會在我這裡,想來那丫頭必是看錯了。”
碧兒聽鐘信的回答,似乎早有預料,便回頭對身後眾人道:
“我便說罷,大奶奶斷不會在七爺這邊。方才依我的心思,便覺得七爺這裡根本不用查找,誰都知道大奶奶與七爺是叔嫂之親,避嫌還來不及,哪裡有做寡嫂的,半夜三更倒往小叔子這裡跑的道理。七爺既這麼說,咱們還是快點往彆處尋去,這會子大爺剛剛歿了,大奶奶情緒不穩,咱們做下人的,倒千萬莫大了意。”
她話音剛落,一個半老婆子的聲音便接了上來。
“姑娘這話說的很是,現下宅子裡的主子歿的歿,病的病,傷的傷,家裡頭也算得上是多事之秋了。這大半夜的要是找不到奶奶,不出事倒好,若有了什麼紕漏長短,咱們個個兒倒要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依我說,也不論是哪裡,這會子找就找個清楚。七爺這裡有或是沒有,不如開門讓大家看上一眼,也死了心,再往彆的地方尋去,七爺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那婆子這話乍一說完,還不等鐘信答言,便有幾個婆子隨聲附和,都說“很是,原該這樣,如此大家倒都避了嫌疑。”
這陣仗,倒像是這起人早就有了默契,必要在鐘信這裡查到什麼才肯善罷甘休。
房間裡的鐘信一時沒有言語,碧兒便又朝眾婆子道:“素來在二房時,便聽人說七爺最是老誠厚道,極好說話的,你們既這麼說了,七爺自是不會讓你們為難……”
她這句話尚未說完,鐘信房間的門,忽然從裡麵推開了。
眾人皆住了嘴,倒把幾十雙眼睛,一齊往門裡麵看去。
隻見鐘信站在門邊,後背略佝僂著,身上隻穿著一套粗衣短褂,露著結實的胳膊,光腳趿著雙布鞋,一副現從床上爬起來的樣子。
他抬眼看了看碧兒和眾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朝裡指了指。
“既這麼說,老七雖然沒什麼嫌疑好避,倒也彆讓大家心裡結了疙瘩,便趕緊到房裡查驗查驗,莫耽誤了時間,終是這會子找到大奶奶才是正經。”
碧兒和幾個婆子對了下眼色,便對鐘信道:“七爺果然爽快厚道,如此大家便略看看,也就是了。”
她嘴裡如是說,此刻卻放下矜持的作派,轉過身,倒第一個進了屋去。
眾婆子丫頭見她這樣,更無忌憚,便一哄爾地湧進了房間。
隻是鐘信這兩間房舍實是窄小得很,入目處不過粗陋的幾樣器具,除了室內一股子煮了香花香果的味道,又哪裡有第二個活人的氣息。
碧兒臉上的神色在暗處變了又變,這會子,竟完全不是像她自己說的那般略看一看,而是用眼色指點著眾丫頭婆子,床下桌後、掀簾揭被,簡直倒像是要把這小小的房間翻上天去。
鐘信站在房門之外,一雙眼睛根本不往室內看上一眼,隻把目光落在對麵那株四時錦上。這會子將近午夜,那滿樹的花朵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悄悄褪去了玫瑰色調,即將變成鮮嫩的淡紅。
半晌,碧兒和一眾人等終是從房裡走了出來。
那一乾婆子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卻都落在碧兒的後背,臉上都有了些氣急敗壞之色。
碧兒卻還是勉力擠出一臉淺笑,對鐘信福了一福,又回頭對眾人說道:“看我說的是什麼,七爺這裡,大奶奶原也不會過來討人嫌疑,咱們略看看,也不過是解個心宜,倒是擾了七爺這會子夜裡休息了。”
鐘信把目光從那花樹上收回來,神色間並無氣惱,倒多了一份憂慮與焦急。
“既是在找大嫂子,又有何打擾可言,隻是我這裡既看過了,現下便趕緊再去其他地方找尋,我也同你們一起各處看看,若是出了泊春苑,這園子既深又大,倒要好好找找才是。”
碧兒剛要答言,跨院的門口忽然氣喘籲籲地跑進來一個少年的身影,還未到眾人麵前,便高聲喊道:
“碧兒姐姐,找到大少奶奶了,找到大少奶奶了!”
跑進來的,原是鐘仁生前身邊服侍的小廝,菊生。
眾人皆是一驚,唯有鐘信卻不知不覺挺直了後背,目光飛快地和菊生在空氣中對視了一下,便又各自分開。
碧兒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去了,卻又在幾秒鐘後被她強行堆上了嘴角。
“你快說,大奶奶現下在哪裡,又是在哪裡找到的?”
菊生正在擦著腮邊的汗珠,聽她相問,剛要開口作答,身後跨院的月洞門處,卻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現下人便在這裡,安好得很,隻是倒是讓你們擔心了!”
院中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那聲音吸引了去,卻見一個身著黑色長衫的男子靜立月下,麵白眸黑,卻不是泊春苑大少奶奶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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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秦淮和鐘信正看著書桌上那兩幅畫,各懷心事的當口兒,門外卻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不等房內的秦淮和鐘信作答,敲門之人便已經低聲喊道,“七爺快快開門,我知道大少奶奶現在這裡,正有急事要說與你們聽!”
來人是鐘仁的小廝菊生。
鐘仁生前的時候,身邊最常用的男丁,一個是半兄弟半仆役的鐘信,一個便是出門在外時日夜打點大爺起居的小廝菊生。
這菊生是個父母雙亡的家生子,雖然已過了十八歲,但生得又瘦又小,看形止倒像是十三、四歲的青澀少年。
他原本隻是在馬棚裡幫忙,並不在鐘仁身邊服持。卻在鐘信年紀漸長,長大成人後,被鐘仁冷眼選中,跟在他身邊。
菊生溫和寡言,因打小便服侍鐘仁,倒磨練得進退間極有眼色,隻是畢竟守著的是個乖僻暴虐的主子,時不時便會被鐘仁連打帶罵,落個鼻青臉腫。
尤其有時鐘仁喝多了酒,便會叫他到書房裡陪上一夜,也不知用了什麼下作的手段,第二天出來的光景,菊生雖是一言不發,卻彎腰分腿,行走艱難,往往倒要躺上一天半夜,才能行動。
而每每這樣的光景,為他端飯送水,細心照料的,便隻有身邊的鐘信。
兩個人年紀雖差不了幾歲,又都是在鐘仁的淫威下夾縫中求生,可鐘信雖然也在挨打受罵,卻不似菊生般柔弱,在殘羹冷炙中仍堅持吃飽肚子,天天拎著石鎖練習氣力。在兩人漸漸長大後,一個長成了結實高大的身子,一個卻猶似未發育的孩童般,瘦骨伶仃。
隻這二人形容雖則變了,又都是沉默寡語的性子 ,日常言語便也依舊廖廖,惟心底裡卻都有一番情誼裝著。
因此見素來溫軟的菊生聲音裡如此急切焦急,鐘信看了秦淮一眼,便快步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七哥,先彆問我什麼原由,快想想讓大奶奶怎生出了這院子,這會子那個二房的碧兒,正帶著丫頭婆子過來,想是要堵住這房門口,出大奶奶和你的醜呢!”
鐘信和秦淮聞聽此言,心裡都是格登一聲。
菊生這句倉促間說出的話雖然有些不成方圓,可是其中之意,卻如醍醐灌頂,一下子將之前被月下花香薫得有些心思鬆軟的人,都拉回了現實。
雖然秦淮心裡早就知道,這個由鐘秀親自派來的丫頭碧兒,絕計不會是庸常俗物,可是自己今天當頭給了她和眾人一記下馬威後,本想著她必定會收斂一些,還不至於早早就和自己為難。
可是現在看,自己分明還是低估了碧兒的心計和膽識。
這會子,她竟然能挑自己剛巧身在老七房中的時候,興師動眾,帶人過來,毫無疑問,顯是之前便一定瞄住了自己。
說不定自己從正房中出來,一路玩花賞草,直至遇到鐘信的種種,都落在了她的眼中。直到看見大少奶奶跟隨赤著上身的小叔進了臥房,她才找準時機,堵到門口來找人。
眼下這種情況,且不管自己和鐘信在房內究竟做了什麼,便這般時辰之下,自己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卻跑到小叔子的臥房裡,在鐘家二房三房坐等看大房笑話、誓要將大房徹底碾壓的時候,恐怕也是百口莫辯。
這丫頭,還真是厲害啊。
當然,這丫頭心機厲害固然是一方麵,自己失了防備、掉以輕心才更是眼前這個事端的源頭。
秦淮在心裡對自己狠狠地埋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