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在泊春苑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自己,在鐘仁歸天、雀兒出事後,確是在不知不覺中,鬆懈了應有的防範。
要知道,這裡可是泊春苑,是鐘家修羅場中的修羅場,而自己在今晚走進鐘信臥房的那一刻,就已經實實在在的,失慮了。
一邊的鐘信已經欺身到窗前,貼在窗戶上聽了聽,低聲道:“這門已經出不去了,那起人來得倒快,已經進了月洞門了。”
秦淮站直了身體,伸手將鐘信搭在椅子上的長衫抓過來,一邊穿一邊道:“她們過來了便又怎樣,現下我們有三個人在這裡,清清白白的,倒怕她們做什麼!”
鐘信眼睛眯了眯,搖頭道:“今天原是老七犯了疏忽的錯,千不該萬不該,沒能攔了嫂子進我的房。嫂子還是不知這起人的厲害,便是現下咱們三個人在這裡,也證不了清白,倒會被這些人編出更多汙穢的花樣,這在鐘家,早就屢見不鮮了。”
秦淮的臉一下子又漲又紅,既有四分自責羞愧,更兼有六分氣惱。
他聽懂了鐘信話裡的意思,若是現下自己三人被堵在房裡,大概即刻傳出的,便可能會是青春寡婦為人放蕩,夜裡找了小叔子卻還猶嫌不足,又找了小廝來共同廝混這樣的勁爆言語了。
隻見鐘信縱身跳到木床上,推開後窗,原來這房間緊挨著跨院的高牆,看上去約有一臂之隔。
“嫂子隻管委屈些,快些跟著菊生順著這牆跳將出去,這會子,實是彆無他法了!”
耳朵裡已經能聽到一眾丫頭婆子刻意壓在嗓子裡的嘰喳聲,菊生第一個跳上床,鐘信俯在窗欞上,躬起自己的右腿,讓菊生踩上去,托著他的身體,從窗子裡助他爬到外麵,直到他踩到牆頭上,稍稍猶豫了下,便跳了下去。
秦淮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現下已彆無他想,便也抬身上了床。
門外已經傳來碧兒壓著興奮的敲門聲,鐘信顧不上許多,一把將秦淮抱起來,一隻手掐在他的腰側,一隻手托著他挺拔的後身,用力往窗外的牆上送去。
秦淮隻覺得他有力的大手在倉皇急切中,掐得自己的腰身又酸又痛,尤其是後身被他的手指托舉之處,竟像是被通了電流一般,引得全身的神經突突地跳,在一片混沌之中,便已爬上了牆頭。
待朝下一看,心裡不自禁便叫了聲老天。
原來這牆修得甚高,夜色中看起來嚇人得很。
那菊生正站地上,揚著頭看著自己,手上比著讓自己向下跳的手勢。
在這樣緊張而又慌亂的瞬間裡,秦淮在心中忍不住對自己說,“看了那麼多的宅鬥和穿書,可是能把自己逼到跳牆頭的主角,大概也就隻有自己這獨一份了吧。”
“嫂子快跳!”
身後傳來鐘信極低的一聲呼喝,秦淮深吸了口氣,眼睛一閉,猛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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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兒在臉上閃過一絲疑惑與訝異後,迅速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秦淮的身前。
“阿彌陀佛,奶奶在這裡便好了!這夜深如此,忽然間尋不到奶奶,真把我急得什麼似的,若再找尋不到,便要去稟報二爺和二小姐,發動全家來尋了。隻是奶奶方才那會子,究竟去了何處呢?”
秦淮微微笑了笑,朝她點了點頭。
“我不過因在房中見了大爺的諸多物事,心中傷感,實是夜不能寐,便趁著天上大好的月亮,到外麵走走,左不過是那河邊涼亭等處,吹了會子風才回來。原是我偶一起意,沒想到竟讓你們操了心。隻是你方才說遍尋不到我,倒是提了個醒,我因出去時,便發現院子角門既無婆子上夜,又無小廝值守,竟是混亂得很。今時你既來這裡掌事,便認真把泊春苑管起來,也免得我出進之間,你們看也不看,這會子倒東查西訪,竟找到叔叔這下處來了,明燭夜杖,推推搡搡,知道的,曉得你們是在找主子奶奶,那不知道的,倒以為是在搜查奸盜之輩。這若是有長舌婦說給彆的院子聽了,可不再是隻笑話我大房沒有規矩,便連你這二房出身的大丫頭,也一並要丟了你原主子的臉!”
碧兒臉上本是強堆的笑意,此時被秦淮這番軟中帶硬的言語說在人前,臉色變了又變,終還是勉強笑著答道:
“碧兒知道了,日後一定謹記奶奶的教誨,把泊春苑好生協理起來,人儘其職,物儘其用,便是奶奶身手矯健,腿腳再快,也不能再有找不到奶奶的時候。”
秦淮哼了一聲,知道這丫頭話裡話外還是在跟自己較勁,但無論如何,今天晚上終歸自己才是最終的贏家,因此便也不再與她計較,隻對碧兒及眾人道:“折騰了這麼一大晚上,大家想來也都乏了,這會子便各自散了,離了這裡,讓叔叔也早點休息罷。”
他說完這話,便轉過身去,向正房便走。
鐘信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極是挺拔。可是再看下去,鐘信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眯了起來。
因為他看出男嫂子走出月洞門這幾步,雖然乍看一如尋常,然而細看之下,卻似乎走得極是艱難。
見眾人都跟在秦淮後麵出了院門,鐘信朝一邊看到他暗示後沒有離開的菊生擺擺手,示意他過來,並低聲道:
“大嫂子這腳,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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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在從牆頭跳到地麵的那一刻,右腳站穩,左腳卻“哢”地一聲,扭了一下,登時便痛入骨髓。
他拚了命讓自己沒有叫出聲響,而是咬著牙根兒站起來,剛走了兩步,便隻覺左腳掌疼得鑽心一般,隻得輕輕喊了菊生,讓他扶著自己,儘量朝前挪動。
菊生這才知道他左腳扭到了,因擔心他傷到骨頭,便提議自己背了他,先回去正房。
秦淮心裡也擔心自己的腳,但看著一牆之隔的東跨院,卻不知道此時鐘信正如何麵對一肚子心機的碧兒。
他既有七分擔心,又有三分想看看腹黑的老七究竟會如何機變,便還是要菊生陪了他到跨院的月洞門處,才放開自己。
而此刻塵埃落定,自己在朝正房回去的工夫,才知道古人創下“步履維艱”這四個字,當真是一個無比貼切的好詞。
隻是就算腳掌疼到額頭見汗,在身後碧兒等一眾人的眼中,自己卻還是要咬牙堅持下去。
這份罪,就當是自己穿書以來犯了一個極大的失誤後,得到的懲誡吧。
這會子,秦淮眼看著自己的左腳越發的紅腫,不過在菊生偷偷送過來一副膏藥,並幫他弄好後,便慢慢沒那麼疼了。
他朝默默站在一旁的菊生笑了笑,“今天晚上那事多虧了你,這會子,我這腳又多虧了你的膏藥。”
菊生瘦削拘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略有些羞澀的笑容,輕輕擺手道:
“這泊春苑裡,唯有七爺和奶奶是從來沒有打罵過菊生的人,便是幫到了奶奶,也不值什麼,而這膏藥,更不是菊生所有,原是七爺看出奶奶腳受了傷,特讓我給奶奶送來的。”
秦淮一愣,看著腳上那方貼在肉皮上的膏藥,不知是不是藥力催生得緊,此刻竟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熱度來。
菊生這便要告辭,在門口的當兒,忽然又收住了腳。
“奶奶瞧菊生這記性兒,方才七爺還讓我捎了句話給奶奶,我倒險些給忘了。七爺說,那株四時錦要想生得繁盛、一天四變,便離不了養花人的將養扶持。而若將養得好了,四時皆變,想來自然便會花開富貴,錦繡前程。便是那養花之人,也會跟著錦上添花、竹報平安。”
菊生說完這句話,便躬身去了。
倒隻有秦淮一個人,不知是因為腳麵酸疼,還是被鐘信這句頗富玄機的話所困擾,竟一時忘了這房間裡鐘仁帶給他的壓抑。
他躺在紫檀木的大床上,不知不覺間有些睡意朦朧,便在剛剛進入夢鄉的那一刹,腦海裡卻忽然浮現出一個久違的成語:合縱連橫。
清晨,有風吹過,泊春苑飄了滿院的清芬。
掌事大丫頭碧兒為大少奶奶張羅好了早餐,並親自監督人送進房裡,卻被那送飯的丫頭回稟,大奶奶昨晚在房內扭傷了腳踝,此刻常用的早餐一概不吃,隻留了清粥和小菜下來。
碧兒有些意外地點點頭,著人將那些東西都送回廚房,眼睛卻暗自轉著,想著昨夜和現下發生的種種。片刻後,她和小丫頭打了個招呼,竟自匆匆出了泊春苑,直往二小姐所在的院子去了。
待走到園子路上不久,卻迎麵看見幾個粗使丫頭,在一個二房的管家婆子帶領下,推搡著一個衣服已經臟汙破爛的丫頭,直往園子中來。
碧兒眼見那丫頭一張臉上被人打得青腫交織,脖頸和手上也是傷痕累累,原本烏溜溜的一根辮子,此刻卻散了一半,在腦後篷著,形止極是悲慘淒涼。尤其是她臉上的神情,此時便如木雕泥像,眼睛一動不動,全無半點神采。
碧兒因識得二房的婆子,忙拉了她道,“這不是大房的雀兒嗎,怎麼一時之間,竟變成這個樣子,這又是要送她到哪裡去?”
那婆子知道她是二小姐的人,便在她耳邊低聲道:
“這丫頭大鬨了鐘家一場,被二爺下重家法審了半夜,說是要問出鐘家什麼方子出來,誰知這丫頭竟像是被誰下了降頭,問她有沒有那東西,她便說有;問它那東西藏在哪裡,她便直說忘了,倒像是得了瘋病一般,鬨了半夜,也沒個結果,所以竟被二爺打了個半死。眼下是二小姐的主意,說是絕不輕易放她出去,也不能讓她尋死,先把她關在鐘老七親媽住的那個地方,更要增派人手嚴加看管呢。”
碧兒看著雀兒的慘狀,不知想到什麼,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如此說來,那瘋婆子此時竟也有了伴,不是一個孤魂野鬼了。”
那婆子四下看看,忙又貼在她耳邊道:“姑娘你不知道,並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早起聽大房太太的陪房丁婆子說,大太太今天身上好受了一些,醒來便跟大家說起,原是老爺給她托了夢,讓她把老七的生母接到大房去,好生將養,說是從此以後,還要尋醫問藥,幫那瘋子治病,你說這事可稀不稀奇!”
碧兒兩隻眼睛睜得老大,一時間竟真得接不上話來,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道:
“主子們的事,咱們哪說得清楚。大娘你便趕緊去吧,我也要回二小姐那邊說點子事,大家都彆耽誤了工夫,你看這天,說變就變,竟像是要來一場暴風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