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靜中,隻聽見大太太何意如接言道:
“很好,很好!既然老七已做了選擇,九叔身為鐘氏族長,也是親眼見證,那麼從今以後,我大房內的諸多外務,便都由老七來執掌處理,老二那邊既然暫時代管著鐘家事務,有什麼需要和大房商量的,現下找老七即可,隻是老七畢竟年紀經曆尚淺,若有拿不準主意的,便來問聲我,也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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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如在眾人麵前弄妥了這件大事,心下釋然,與鐘九略對了對目光,
便又開始談起操辦鐘仁發喪的事來。
鐘家近年幾經喪事,原本頗有經驗,但是眼下卻出了個難題,便是鐘仁生前無後。
要知道鐘仁乃鐘家嫡長子,身分不俗,按其時舊例,其喪事之規格,自是不能和之前幾房死去的妻妾相同,各種儀式過場,原是繁瑣得很。
而這裡麵,孝子捧靈扶靈、號哭謝吊等事,卻成了空缺。
何意如看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秦淮,歎息道:
“想不到老大一生娶了這許多妻妾,卻偏不得一男半女,現下房中竟連個扶靈的人也沒有。老大媳婦,如今我和九叔倒有個主意,便是想在大房的那起小子裡,挑個安分守誠的人來,由你收為義子,且替老大行了孝子的規矩。我知你在大房也有些日子,且又聽人說你這幾日已著手整治下人,很有些當家奶奶的模樣,所以現下便由你親自選一個人出來。日後,雖不能拿他當鐘家真正的後人,倒也可以算是半個乾兒,於你於他,也都是有益了。”
秦淮沒想到大太太此時竟然會交給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更沒想到自己在泊春苑裡整肅下人的事,她在一身病況之下,竟然也已經知曉,當真是令人心驚。
不過這會子既然問題已經到了手上,他卻在腦海中迅速想到了一個人的身影。或許這也是老天注定,若沒有兩個人一起跳牆頭的經曆,這個時候,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應該選誰。
“太太既這麼說,我也不去推托,畢竟選出這孝子出來,也是為大爺儘忠儘孝,亦是我這未亡人的本分。現下我卻有一個人選,便是大爺生前的小廝菊生,他人既老實,又忠心不貳,在大爺生前也服侍得極其儘心,由他做大爺的乾兒,倒是再合適不過。”
聽到秦淮這個答案,一邊靜立的鐘信微微偏過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裡,竟隱隱透露著一份讚許和暖意。
畢竟乾兒也是兒,能在泊春苑由侍候人的小廝變成半個主子,這份運氣,還真不是誰都能有的。
大少奶奶既有了人選,旁人倒也無人有異。而解決了大少爺身後無子這個難題,其他無非都是些繁褥之事,鐘家有錢,倒易辦了。
何意如見今天諸事順意,心下很是舒泰,一時間便讓眾人散了,卻隻留下鐘信和秦淮,說是有些大房裡的體己話要和他二人說。
眾人便各自散去,鐘義兄妹和鐘智走在後麵,三人走到一個岔路前,鐘秀見鐘智還跟在一邊,便開口笑道:
“我原要和二哥一同去仲夏苑看二嫂子,怎麼六弟也要同去嗎?不是我愛說笑,怎麼我發現同二哥比起來,六弟平日去看望二嫂的次數,竟似比二哥還要多,想來六弟和我一樣,也迫切想看看二嫂子肚裡的寶寶,生得是何種俊俏模樣吧。”
鐘秀這話原是玩笑,誰知鐘智聽了,臉上卻瞬間變了神色,忙掩飾道:
“鐘家這些年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委,除二嫂子肚子爭氣,懷了寶寶以外,其餘再也沒有生養。而我素來最是喜歡小孩子,因此對二嫂子身上這胎,當真關切得很,且我又不像二哥這樣忙碌,自然沒事便多去幾趟。現下我倒剛巧有些事情,你們便先過去,我先回房處理了再來。”
鐘義看了他一眼,卻未出聲,隻點點頭,看他分花拂柳地從一邊岔道自去了。
鐘秀見他走遠,便皺起眉頭,對鐘義道:
“今天之事倒真是出人意料,大房本來已是樹倒猢猻散,完全沒了氣候,可是大太太這樣處置,竟似要立起一株新的大樹,她根基本厚,又有九叔撐腰,若真是把老七扶起來,那豈不是又成了她大房的天下。而且你細聽她言語,一邊暗讚大少奶奶今時不同以往,一邊又借著發喪給他找了乾兒,這外豎老七,內扶男媳的計劃,竟周全得很呢!”
鐘義先是點了點頭,卻似乎又有些不儘讚同她的說辭,又搖搖頭道:
“大太太這番想法確是看得出來,隻是你若說她這計劃周全,我卻不以為然。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一問二妹,究竟你為何一直對老七有這樣深的警惕,總是擔心他會壞了咱們的好事,奪了鐘家的權柄,我瞧他雖然謹慎,卻並未看出有多少謀略和野心,這些年被老大欺負成那個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裡像有做大事的樣子。”
鐘秀四下望了望,壓低了聲音,道:
“二哥素來忙於外務,宅子中的事,你又哪能儘知一二。倒不像我,常年便在後宅之中,又多愛留心,自然知道的東西會多上一些。便說這老七,因我與他有過瓜葛,吃了他的虧,自然不會忘了這個教訓。”
鐘義聽她此言,不由奇道:“你竟然會吃過他的虧,我倒是難以相信了。怎麼這些年,倒從未聽你說過這事。”
鐘秀淡淡道:“有些事我隻是愛裝在心裡,牢牢記著便也罷了。其實這事說起來,倒也不算什麼,隻在我十歲那年生辰,老爺送了我一隻白色的京巴,不知二哥可還記得?”
鐘義略想了想,點頭道:“倒還有幾分印象,你那時視那狗為心愛之物,極是寵愛,弄得那東西有恃無恐,便是我去逗它,都險些被它咬過,因此倒真記下了。隻是那狗後來不是淹死在井裡,卻又怎麼了?”
鐘秀冷笑道:“二哥記得不錯,那狗確是死在井裡,可惜卻不是它自己丟的命!我記得清楚,那年老七伺候大哥騎馬,卻被大哥的馬踩斷了胳膊,傷口處血肉模糊,看起來倒是淒慘得很。有一天我抱那京巴剛巧路過他身邊,那狗不知為何,聞到他紗布下傷口的血腥之味,竟像發了瘋般,撲上去便咬他的傷口。老七一邊躲閃,一邊便踢趕我的愛犬。我那時年紀既小,又哪知掩飾什麼好壞,便在一邊給京巴加油鼓勁,竟真讓它咬到了老七幾口,流了不少血出來。”
鐘義聞她之言,笑道:“你這話我聽懂了,想來你的狗咬了老七,日後它又跌進井中淹死,你便以為是老七報複,是也不是?隻是以你的性格,若真的抓到是他將狗扔進井裡,你又怎會不說出來,隻裝在心裡這麼多年,所以倒並不一定就是他做的吧。”
鐘秀眼中忽然閃過兩道陰狠的光。
“我確是未能親眼所見,所以才沒有說出此事。可你知我為何知道那狗定是被他所害,原是因那日之後的第三天,我那京巴便忽然遍尋不到。待最後被人發現掉在井中時,早已一命嗚呼。誰知當我跑去井邊大哭的時候,卻意外地在那裡看到被狗吃剩下的一塊腐肉,分明還帶著一點紗布的痕跡。於是我心裡明白,那東西一定是老七從自己身上剜下來做誘餌的,為了弄死那條狗,他便心狠到對自己尚且如此,我又怎麼能不記得牢呢。”
說到這裡,鐘秀的語氣中竟像是隱隱帶出了一絲怯意。
“所以我既說是他,自是有我的道理。你可知道,那日他帶著傷跑掉之時,卻仍一邊回頭看我那狗,目光中那股怨恨,便是今天我仍記得清楚,隻不過他成年後,那種目光,倒看不到了。”
鐘義聽她說完,慢慢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妹妹一直以來對鐘信獨有的一種憂懼之意,從何而來。
二人對視了兩眼,鐘秀忽又說道:
“所以現下這勢頭,已經對咱們很是不利。那家夥若真還是當年那般陰騖的性子,誰知道日後又能做出什麼事來。我心中是這樣想,他如今不過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筋骨還不硬朗,斷不能給他助了勢頭,倒是要將嫩苗掐死在地裡才好。”
鐘義沉吟半晌,道:“這話說的不錯,既然有人想要拔苗助長,咱們便乾脆讓這苗先爛了根子。你那會子不是說,讓老七多照看些大嫂子嗎,現在看來,他還是照看得遠遠不夠,大嫂子那般風情的美男子,花朵一般的人物,老七若不用些精華澆灌,親身嗬護,該多讓人心疼啊!”
鐘秀唇邊現出兩個梨渦。
“偏是你們男人,說說話就沒有好聽的,汙穢得很。我原不懂這些,自然二哥想主意便是。好了好了,咱們這會子快點去看看二嫂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幾分。一會老六過來,大約還要給二嫂念什麼外國的詩歌,說是西洋的胎教呢!”
鐘義聞聽此言,眉頭微微一皺。
何意如特意留下鐘信與秦淮,其實並無什麼要緊事情好說。隻是她一生極擅審度人的心思,所以做出這樣一種姿態,不過是讓眾人潛意識覺得自己與這二人親厚,加速其上位之勢罷了。
所以略囑咐了幾句閒話,又故意提及要為丁香尋醫問藥後,便打發了他二人回去。
秦淮此時腳又疼得厲害,隻能用足尖輕輕點地,鐘信看在眼裡,見身邊丫頭婆子一堆,便未聲張。
到了廳外,他急忙喊那小廝過來,兩人就要去抬那滑杆。
秦淮連忙擺手道:“叔叔如今已算是大房當家之人,怎麼能讓你再做這樣的行事,若讓彆人看了,豈不笑我太輕狂了。”
鐘信微微皺了眉頭,快步走到他身前,又像來時那樣曲了雙腿,彎下身子,一副要背他上椅的姿勢。
“老七當不當家,嫂子終是嫂子,自當敬重嗬護。便像那四時錦,要的本是雨露肥料,又管照看它的人,是何種身份作甚。”
說到此處,鐘信忽然壓低了聲音:
“老七托菊生捎的那話,嫂子想來應聽得清楚,卻不知那四時錦,究竟願不願與養花人一起,共享花開富貴之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