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死(1 / 2)

急性髓細胞白血病。

時隔三天終於拿到這張診斷書, 楊冬翻來覆去地在姓名那一欄確認,他到底有沒有拿錯。

就算穆斐檢查全都是由專人負責,隻有他一個病人, 但是萬一呢?機器都會出錯, 人更會出錯, 所以總會有錯的時候。

說不定是他眼花了呢。

醫院裡兵荒馬亂, 帶有“穆秋”兩個字的彙報聲連續不斷, 楊冬幾人的手機也響個不停, 被這個檢查結果快要掀翻的醫院裡, 隻有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的穆斐,顯得不入。

他坐在那裡, 眼神平靜地望著久久不語的楊冬,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路人,好奇地等待著這場鬨劇收場後參演人員的去向,他半點沒有自己就是主角的自覺。

紛亂聲一點點消失, 醫護人員與隨行人員也經輕輕離去, 把空間留給了穆斐兩人。

閉了閉眼睛,楊冬艱難地把視線從診斷書上移開。看了一眼穆斐後,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你猜到了。”

“嗯。”

穆斐點點頭, 沒有否認。

在嘈雜地沉默中,心如擂鼓地他抬頭直視著楊冬的雙眼,兀地挑起一個笑來:“生老病死, 人世間永恒的法則。死亡而已,我早就想過這個事了,而且在我的設想中, 我自己最理想的死亡歲數是六十歲來著。”

“六十歲, 正好退休的年紀, 也是各種老年病開始爭著搶著來找我的年紀。我不怕老去,也不忌諱談起死亡,我隻怕自己給彆人添麻煩,成為一個彆人口中的‘麻煩老頭兒’。所以提前一點也沒什麼不好,時至則行。”

“一點?”

楊冬的心裡腦海中亂糟糟地一片,嗡鳴著乾擾他的思緒。如果穆斐情緒崩潰,他或許還能強忍著心痛安慰對方,可是穆斐太過於安靜平淡,讓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該用什麼語氣,最後隻能麵無表情,和穆斐一樣,冷靜到可怕。

“小秋,你今年才二十九歲。”

“對啊,三十啦。”穆斐收了笑,“彆人三十而立,我在三十死去。留在你們心中的,永遠都是最帥氣最聰明的樣子,多好。”

這時候,他倒是不再和楊冬爭論年紀的問題,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往“老”了說。

穆斐甚至還坐在椅子上晃了晃腿:“上天給了我一顆聰明的大腦,讓我成為一個超級天才,那麼它勢必會在之後收走些什麼東西,才能抵消那些提前透支給我的聰慧。科學點來說,就是讓能量守恒。”

“不科學來說呢,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因果。宇宙茫茫,人類隻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塵埃而已,世界上搞不懂的東西還有很多,就連我熟悉的數學與物理,也不是隻有定理與公式,更多的,還是上百年來都沒有人解開的猜想,與新的疑問。”

“那是我解不完的難題。就像身體的疾病,也是一個不受我自己控製的,想來就來的無理生物。我拿它沒有辦法,隻好接受。”

楊冬嘴唇緊抿,看著故作輕鬆反過來安慰他的穆斐,聲音顫顫,心底的話不受控製地奔騰而出,一聲比一聲重:“我寧願你不要這麼聰明。”

“寧願你隻是一個普通人。”

“寧願你永遠都是一個解不開的猜想。”

穆斐愣住了。他停下晃動的雙腿眼睛微微睜大,良久後笑了出來,用腳尖點點地麵堅定地搖頭:“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人,那我就沒有辦法遇見你,遇見你們了。”

“當個天才挺好的。”

“楊叔,我永遠都記得當年你把我從尋市接走的那天。”穆斐玩笑道:“那天可能是你在我心目中最偉岸的一天了。之後熟起來這種感覺就消失了,所以人還是和偶像保持一點距離才好。”

說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楊冬麵前,第一次輕輕地抱住了他,把腦袋枕在他厚實的肩膀上,哄孩子一樣拍拍後背,輕語著安慰:“楊叔,我說這些,隻是想告訴你,死亡對我來說並不可怕,我欣然接受。”

“所以,不要再為我難過或是可惜了。”

自從拿到診斷書後,楊冬心中就冰涼一片,千年才孕育出的冰雪在頃刻間席卷了他的全身,將他凍在原地成為一個終年不化的雕塑,他被蒙在了堅實地冰殼中,一切行為與言語全都是記憶中的本能反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動。

但是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動了。

他抬起冰涼麻木的雙手,死死地回抱住了身前這個有些瘦弱的青年,在感受到對方體溫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冰雪刹那融化,奇怪地全部從眼睛中傾瀉而出。

或許長輩們在小輩麵前都有種奇怪的自尊心,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脆弱狼狽的模樣,楊冬也是。

他偏了一下頭仰起來看著天花板,答非所問:“如果不是我自己發現了,非要拉著你來醫院,你是不是要一直瞞著?”

穆斐的那些話,在他這裡隻能算作歪理。

“……瞞不住的。”

穆斐把額頭磕在楊冬的肩膀上,聲音是極力隱藏後的平穩,他又重複了一遍:“瞞不住的。我隻是,隻是……想晚一點讓你們知道而已。手機成功發布,蒙石研究也有所進展,咱們還撈回來這麼多資料,這個時候,高興的日子,我不想出來掃興。”

聽到穆斐的最後一句,楊冬才猛然發現,這麼多年無論怎麼改變怎麼成長,他第一次見到穆斐時,對方身上的那種自卑感從來沒有真正地從他的心底抹去。

穆斐現在的重要性,說是和夏國的領導者一樣重要都不為過,隻要是他的事,從來沒有“掃興”一說,會這樣認為的恐怕隻有青年自己。當彆人都誠惶誠恐地拿出一百分一萬分的態度來對待穆斐時,他自己,也在擔心自己是不是給彆人帶來了麻煩。

麻煩。

楊冬突然道:“我們這些人的關心對你來說,是不是也是麻煩?”

穆斐用力搖頭,從這個擁抱裡退出後急切地極力否認:“怎麼會。楊叔,你們不是麻煩。”

楊冬仿佛喪失了聽覺,他聽不見穆斐的話,隻能想起三天前穆斐在車上的痛哭。

他想把手搭在穆斐的肩膀上,抬到一半不知怎麼又放了下去,看著他自顧自地說道:“如果當時我沒有說那些話,沒有告訴你,其實我們早把你的健康栓在了自己的身上,比你自己還要更關心你,小秋,你現在應該也不會那麼糾結了。”

隻要有自己喜歡的實驗陪著,穆斐可以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也不嫌煩。他們這些人,現在看來好像隻是給對方灑脫的人生增添了一些負擔。

楊冬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這些傷人的話他平時連想都沒有想過,但是在這裡,他卻沒有顧忌地全都說了出來。好像是在和穆斐比一比,到底誰更狠心。

“小秋,你不能這麼自私。”

楊冬聲音裡帶著哽咽,在淚水落下之前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背對著穆斐,“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說什麼掃興,不想給人添麻煩,我們是彆人嗎?十一年了,我們還沒有走到你的心裡去,非要把我們擋在在你的安全距離之外?”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烈:“你知道自己病了,還知道病的很嚴重,但是你從沒有想過和我們說一說,什麼都想自己扛。你是聰明,在研究所裡沒有人能跟得上你的速度,我理解你習慣把所有問題都自己解決。”

“可是,可是……”

楊冬說不下去了,隻能不停地重複:“你該和我們說的,你不能瞞著……”

在他麵前一直都是以一個穩重可靠的強大國安副部長,親切和藹的叔叔形象的楊冬,現在卻失態地在他麵前流了淚,對他的指責除了一句“自私”外,隻有不斷地自責,連句重話也不願說。

作為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穆斐隻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之前那些故作輕鬆的開導與安慰,全都是自我感覺良好、自作聰明的戳心話,把楊冬戳的遍體鱗傷。

“對不起,對不起楊叔。”

穆斐繞到楊冬的身前,用通紅的眼眶對上楊冬同樣濕潤的眼,認真地道歉,渴望尋求一句諒解。

“楊叔,你們不是麻煩,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你們是我的親人,家人,我怎麼可能會覺得你們是麻煩,是我說錯話了,是我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