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錯了,楊叔,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穆斐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來,努力找回以前對著楊冬時的無賴撒嬌:“你原諒我一回,我就原諒你把我研究所扛出去的事,公平交換,好不好?”
楊冬從穆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滿是皺紋的眼角眉梢處,不用看的多麼清楚他就知道那裡被水濕了一大片,或許眼裡全是紅血絲,或許鼻子還有點紅,不管怎麼說,都和他一直展示給穆斐的形象相去甚遠,不符合他一貫的,自詡穆斐長輩的嚴肅作風。
他從穆斐的眼眸中移開了一點點,看到了穆斐的全部表情。
懇求,後悔,小心翼翼……
還有更多的,是楊冬不願意從穆斐這個人的臉上看到的。這一刻,他和穆斐的心情奇異地重合。
楊冬又抬起手,然後放在穆斐的腦袋上重重地揉了一下,強迫自己笑著:“原諒你了。”
穆斐重新抱住楊冬,小聲說了句“謝謝”。
楊冬拍拍穆斐的後背,長歎一口氣,隨手抹了一把臉。
他隻能原諒。
那是他照顧了十幾年的孩子,他怎麼忍心看他在他麵前露出哀求的神色?事已至此,就像穆斐說那樣,除了接受彆無他法。指責的話說的再多,也沒有用,病痛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先前的那些責問就像是喝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也像是怒火中燒時的口不擇言,酒醒了火下去了,人一清醒才知道當時說的話做的事有多離譜,多麼的不理智。
而且借著胡鬨說出來的心裡話,不需要有一個多麼明確的答案,隻要說出來一切就都無藥自愈,何況穆斐還給了他用明確答案搭好的樓梯。
所以這樣就好。
*
穆斐從研究所裡搬進了醫院。
研究所裡的人大都以為穆斐又生了什麼小病,要進醫院調養一下,很快就能回來。知情的所長他們每天都是強顏歡笑,聽到有人提起“穆斐”這個名字心裡就要難受。
這些天,穆斐病房的門檻也快要被一大票或德高望重,或身居高位的人踏破。他們來了,不外乎是那兩句“聽話治病”和“你一定會好的要相信奇跡”。
一個個全都是成精的老狐狸了,沒有人在穆斐麵前露出難看的表情和遺憾的情緒,他們偽裝的很好,把穆斐當成了一個小孩子來對待,騙他他隻是得了一個小病,隻要積極治療,就一定會好。
這是獨屬於醫院中的謊言的浪漫,穆斐雖然已經錯過了適用的年紀,但也對這些善意接受良好,甚至還能把自己的“生死論”對他們款款而談。
也有人不太買賬。
嚴風自從把資料交給穆斐後就一直盯著他看,把穆斐看的渾身不自在,還摸摸自己的頭頂確定那裡依舊茂密。
“怎麼了?我還沒開始做化療呢,難道已經有脫發的征兆了?還是我哪裡出血起瘀斑了?”
嚴風緩緩搖頭:“之前是誰說的,不要把學醫想的太容易?”
“這個啊。”穆斐淡定解釋:“這句話完整的是:不要把學醫想的太容易,因為即使是我也學了好幾年才勉強摸到皮毛。而且我懂點醫術,可也沒有預知能力,知道我會生什麼病啊。”
穆斐試圖轉移話題:“楊叔最近心情怎麼樣?他還有沒有再生我的氣啦?”
“你……”嚴風氣短:“你也知道自己惹人生氣啊。我是看出來了,你不僅學東西快,忽悠人也很在行。彆人都說一個人聰明,就是不把聰明用在正道上,你是正道邪道兩手抓,兩不誤。”
他可是在國安乾了十幾年了,愣是沒看出穆斐當時在說謊。嚴風有那麼一瞬間,懷疑自己的專業能力到底有沒有退步,他是不是該提早退休了。
“不要生氣嘛,嚴哥。”穆斐依舊淡定,還給嚴風遞了個蘋果,“吃個蘋果消消火,然後再告訴我楊叔到底還生不生氣了。”
末了還感慨:“不過你還是第一個,進來後沒安慰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人。”
嚴風冷哼:“你需要聽這些嗎?我才不給你的傷口上撒鹽。”
他有一個讓他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職業,對於生死他看的比較淡,如同穆斐一樣早早就想過自己的死亡。所以對於穆斐得絕症這事兒,他倒不像彆人那樣反應激烈。遺憾惋惜與不敢相信雖然有,但更多的是麵對事實,陪伴穆斐走完最後一程要緊。
而且將心比心,嚴風覺得這個時候的穆斐需要的是周圍人如常的態度,而不是小心翼翼憐憫的表情。
接過蘋果,嚴風狠狠地咬了一口含糊著道:“老大和以前一樣,麵無表情看不出心情好不好,也沒有提到過你。你要是怕他還生氣,就自己去問。”
“我問了,看起來和以前的回複差不多,但是我心裡還是有點毛毛的。”穆斐攤手,“自從我入院後他一直不肯來見我,連送資料這事兒都派你來了,這個表現,我很是沒底。”
“他為什麼不肯來,我以為你知道原因。”
穆斐沉默下來,過一會歎了口氣:“都是男人無聊的自尊心。”
不就是在他麵前哭了嗎,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都在他麵前哭的狼狽成什麼樣兒了,也沒見躲著藏著。
嚴風瞥他,一語道破:“你總要給他點時間。”
“小秋,你得的是絕症,不是什麼做個手術就能好的小病,你能活多久都是未知的。也許是下個月,也許是下一年,都說不準。現在所有知道你得白血病的人中,隻有你自己最不在乎,其他人都不知道急成什麼樣了。”
當初他們知道穆斐的智商有多高,能力有多逆天,自己有多高興,現在就有多惋惜。不光是因為夏國少了一位天才,更重要的是穆斐太年輕了,不該將生命停在這裡。
而且穆斐的前半生孤苦,後半生更是居於小小的研究所內,他明明還要很多的時間可以去看一看這個世界。但是天妒英才,老天要把這個瑰寶回收走,他們誰都沒有辦法。能做的,也隻是為穆斐拖一拖時間。
“我再和你說句實話,現在部長已經派人去找穆成業和穆越了,就是為了給你配型。”
穆斐一聽,毫不掩飾地撇嘴,嫌棄道:“我才不要他們給我配,就算配上了我也不會用!”
“這可不是你能做決定的。”嚴風三兩下把蘋果啃個乾淨,起身去衛生間洗手,“你可是獨一無二的寶貝,全世界打著燈籠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你的生死,遠比你自己想的重要。”
重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嚴風用下巴指指穆斐合在腿上的筆記本,道:“就說這些資料,他們那些專門研究某一類的專家湊在一起十天半個月沒有頭緒,而你,隻需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手到擒來。”
“你說說,你到底有多重要?”
穆斐若有所思,半晌後無語地看著嚴風,笑罵:“彆人來看我,都是安慰我讓我好好養病,你倒好,來給我揭露那些人的‘醜惡’麵孔來了,告訴我彆人都不是真的關心我而是為了我的腦子?”
“你就不怕我一激動抽抽過去?”
“你會嗎?”嚴風翻了個白眼:“你要是傻,那就沒人聰明了。”
人情世故穆斐不擅長,但不代表他看不明白。
“行了行了,謝謝嚴哥的教導。”穆斐開始趕人:“我要開始看資料了,你彆在我這煩我。”
“小秋子,你真是越病越囂張啊。”嚴風起身呼嚕了一把穆斐的腦袋:“就威風吧。”
“我走了,不煩您老人家了。”
衝嚴風做了個鬼臉,目送他關門離開後,穆斐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變成了思索,猶豫了一陣,他拿過手機撥通了楊冬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