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四舅母江氏把一出鬨劇當笑話說給晚歸的趙四郎聽,末了道:“曹氏也不怕丟人,與個小輩斤斤計較便罷了,竟還空口白牙地編瞎話。”
趙四郎凡事往深裡想,加上這幾日外甥女的表現看在眼裡,便有些沉吟:“二嫂人是貪鄙些,倒不像是會砌詞誣人的。”
江氏白他一眼,酸道:“那潑婦的心長在自家肚裡,偏你是她知己?”
趙四郎賭神罰咒地哄了半日,江氏才緩和了臉色:“我看你那外甥女隨了她阿娘,叫人欺到頭上也隻知道哭。”
趙四郎不欲與妻子多言:“左右是彆人屋裡的事,你莫摻合便是。”
這時北邊倒房裡傳來一聲小兒的啼哭,略微嘶啞,在靜夜裡尤為淒然。
江氏嫌惡地捂住耳朵,著惱道:“成日裡就知道哭!頭都叫這小兒哭漲了!明日叫你阿妹領回去了事!”
趙四郎正要應承,目光一閃,突然改了主意:“你好生照顧這孩子,外甥……將來指不定有大造化。”
第二日,藺知柔裝扮成男童,跟著四舅去市坊置辦行裝。
是日晴明,十裡長街春風和軟,車掛轊,人摩肩,風過處杏花如雪,霎時又被馬蹄踏作香塵陌陌。
趙家距離市坊不遠,舅甥倆沒有騎驢套車,沿著柳絮紛飛的河堤行走。
河中船舳如織,兩岸歌樓紅袖招展,管弦笙歌隨流逐水,目之所及一派繁華紅塵景象。
“七郎在揚州居住兩年,倒是難得見你出門。”趙四郎生性謹慎,在外便權當外甥女作外甥。
藺知柔點頭:“阿娘喜靜,阿耶又經年在外,我們在吳縣時也不常外出,隻是逢年過節出去走走。”
藺知柔在趙家住了近兩年,可同這個四舅沒怎麼說過話,大約隻比陌生人強些。
趙四郎沒話找話,藺知柔卻是惜字如金,有問必答,規矩紋絲不錯,卻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兩坊距離還沒走完,舅甥倆已經把能說的話題全說完了。
看到市坊門,趙四郎總算鬆了一口氣,從隨身帶的布囊中拿出一串錢來:“阿舅先去趟鋪子,文墨鋪和書肆都在丁未行,你先四處逛逛,挑幾卷書,半個時辰之後你到行首的賈家書肆等著,我來尋你。”
藺知柔接過銅錢,估摸著大約有一百枚上下,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謝過四舅,向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揚州地處長江與運河的交彙處,是南方客商貨物北上的要津,市坊之富盛足可媲美帝京長安與東都洛陽。
整個市坊分作一百八十行,兩千多家鋪肆鱗次櫛比,叫賣聲南腔北調,不絕於耳。
藺知柔一路行一路四顧,不知不覺已到了丁未行。
行首的店肆地段好,要價自然也貴,藺知柔走馬觀花,並未多作停留,往裡走了一段,這才在一家門麵窄小的書肆前駐足。
店內沒有其他客人,店主人閒坐門邊,見了她起身招呼:“小郎君請進,小店有新印的五經正義,書跡端秀,保證無一錯漏。”
藺知柔步入店內,隻見店堂局促,沿牆全是架子,上麵擠擠挨挨堆滿了書卷,有成秩的,函裝的,也有零散的卷子。紙的,帛的,甚至竹簡,琳琅滿目,應有儘有。卷軸上用絲繩掛著各種顏色質地的簽子,上題書名。
藺知柔大略掃了一眼,鋪子裡最顯眼的地方擺著銷路最廣的的雕版印刷儒家五經和佛經,較少見的文集和詩集都是手抄書。
手抄書沒卷不下五百文,昂貴奢侈,藺知柔身上隻有區區一百文,印製書也隻能買一卷。
藺知柔挑挑揀揀,拿起一卷標價六百文的建安詩集擱在一旁。
她不急著會帳,卻蹲下身研究最下層架子上的書卷,這些書卷蒙了層薄灰,大多裝幀寒酸,有些甚至連卷軸都沒有。
“下頭都是京城來的舊行卷,一律二十文一卷,小郎君若是喜歡,買兩卷再加贈一卷。小郎君可知道行卷?”
藺知柔點點頭,但凡對本朝科舉有所了解,對行卷都不會陌生。
其時的科舉不糊名,不謄錄,托關係走後門都是常規操作。
為了提升知名度,舉子會將自己最得意的詩文製成卷軸,在考前向京師的達官貴人、文壇領袖投獻,若是有幸得到青睞,便能聲名大噪,中舉的希望也隨之倍增。
因此舉子行卷時往往使出渾身解數,但求貴人一顧,可惜貴人少,舉子多,大部分卷子都到不了貴人案前,直接被奴仆婢子拿去賣了,充作“脂燭之費”。
其中有一部分便流落到了全國各地的書肆裡。
藺知柔隨意揀了一卷展開,掃了眼卷首詩便知不佳——若是這些作者得中進士,行卷的價格必然也水漲船高,肯定不會清倉大甩賣統統二十文,還買二送一。
如是反複,幾乎將一架行卷都看了個遍,也隻挑出兩卷差強人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