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草木黃落, 物候蕭索。
船隊終於抵達渭津關, 官員和舉子在此地下船,換乘車馬至西京,運送貢品的船隻則繼續沿渭水往西。
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賈九郎的情緒不太穩定,時而亢奮異常, 時而又垂頭喪氣,大部分時候坐立難安。
此人與藺知柔截然相反,心裡藏不住事, 喜怒哀樂都堆在臉上,他心緒起伏,便要攪得四周雞犬不寧,讓身邊人也不得安生。
這個身邊人就是藺知柔。她天生冷淡, 習慣把什麼都放在心裡,無法對這種傾訴欲旺盛的青少年感同身受。
下了船已近黃昏, 他們在驛館落腳, 這裡餘下空房不少, 舉童們兩三人一間。
藺知柔和賈九郎照例被分配到一間,蔣戶曹史這麼安排有點先進帶後進的意思, 讓少年老成的藺七郎看著點賈九郎,免得這惹是生非的小崽子在這節骨眼上鬨出什麼幺蛾子。
他們分到的是間狹小的倒房, 原先大概是放雜物用的, 連扇窗戶都沒有, 靠牆放著一張單人床,被褥也隻有一套,看著倒還算乾淨。
他們的大件行李隨貨船運往京城,隨身隻帶了些書和換洗衣裳,沒有多的被子。
這個時代遠行是件苦差事,凡事都得將就,藺知柔倒也沒什麼想法,十人大通鋪都睡了幾個月,沒道理這時候犯矯情。
何況賈九郎也就是個剛能分出男女的小破孩兒。
賈九郎意見不小:“這麼小的床怎麼睡人!晚上你把腳伸到我臉上怎麼辦?不成不成!”
藺知柔涼涼地瞟他一眼:“那你睡地上。”
賈九郎小聲咕噥:“為什麼不是你睡地上……”到底不敢大聲,也不知道為什麼,藺七郎身上似乎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令人不能理直氣壯地要求他打地鋪。
兩人領了飯,在廊下草草吃了,賈九郎照例借著消食的由頭四處亂竄,藺知柔卻早早回到房中,點了油燈做幾天的功課,一篇賦寫完,她估摸著賈九郎也快浪回來了,先一步打水洗漱,散了發髻,坐在燈下一邊溫習文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梳頭。
賈九郎就在這時候回來了,正好撞見她披頭散發的樣子,暈黃燈光裡,小孩的側臉玲瓏秀巧,又長又翹的睫毛暈在燈火裡,顯得融融的,看著比平日多了些軟和。
藺知柔書看得久了眼睛有點乾澀,不自覺地抬手揉了揉,修長的眼尾染上抹微紅。
這小子生得可真是不賴,賈九郎心道,不過還是跟個小娘子似的,想到這裡,胸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最近他的個頭竄得很快,身體的變化有時能把自己嚇一跳。他阿兄阿嫂老是念叨他個子矮,見了他不知要怎麼吃驚呢!
藺知柔放下書卷抬起眼,見他手裡提著個葉子包:“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賈九郎眼睛一彎:“方才蹓躂到院子裡,見司馬和參軍他們在廊下飲酒行令,與他們玩了一會兒,贏了這些吃食。”
其他舉童甚至進士科的舉子見了幾個官員都是謹言慎行,唯恐一個不小心失禮,隻有他沒大沒小,也不管什麼尊卑長幼,見了誰都不發怵不怯場。
那些官員大約也很少遇到這個品種的奇葩,不以為忤,還挺喜歡他。
賈九郎打開葉子包,裡頭包著整隻的燒雞,他從牆角水缸裡舀了一瓢清水,仔細洗淨手,用潔白的絲綿帕子擦乾,這才扯下一隻雞腿伸到藺知柔嘴前:“啊——”
藺知柔不知道他今天犯的哪種病,往後一讓,搖搖頭:“不餓。”
“你要多吃點,”賈九郎得意道,“多吃才長得高,我看你這幾個月都沒怎麼長個子。”
鬨了半天原來是秀優越,藺知柔懶得理他,把燈移到床邊,靠在床上繼續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