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傍晚的時候,何在洲從壩子大隊回到了家。

一打開門,他怔了怔。

他的媽媽安文玉居然沒有渾渾噩噩躺在床上,而是打了盆水,對著水麵一下一下梳著自己的長發。

她側過頭看了何在洲一眼,細細的眉毛蹙起來,“你這些日子總是早出晚歸,小洲,你在忙什麼?”

何在洲的脊背有些僵硬了。

“媽媽,我去幫人家乾活了……”

“乾什麼活——不要去乾活!”安文玉突然尖叫起來,“我不是叫你不要乾活嗎?你怎麼就是不聽話!”

她激動起來,動作都變形了,梳子梳在臉上,一下一下特彆用力,她好像沒感覺一樣。

“媽,媽!我聽話,我不乾活,我聽話……”何在洲奪過她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安撫著。

安文玉慢慢平靜了下來,笑著摸摸他的臉:“這就對了,等媽媽回去海市,你跟我一起走。你要是會乾農活,你外婆他們會瞧不起你的,這可不行的啦。”

何在洲平靜地抱著他媽,嘴上說“好”。

眼瞼垂下,遮住了眸底的陰鬱。

他的媽媽,從十幾年前下鄉開始,就一直想找路子回去,回到光鮮亮麗的海市。

為此,她嫁給了他爸爸,又生下了他。可惜結局隻能是在鬆梗大隊這個大泥坑裡越陷越深。

何在洲懂事之後,安文玉就很少在他麵前提回海市之類的話了。她不被允許出門,就在家教何在洲讀書。

直到何家倒了。

安文玉從下鄉的知青變成農民的妻子、最後被打成反.動.派的家屬,精神一下就崩潰了。

她又開始念念叨叨要回海市,仿佛馬上就可以實現一樣,可是怎麼可能呢。

何在洲都同情他媽了,他媽真的好可憐。

“你的書呢?”安文玉問,“我有段時間沒看到你念書了,這樣不行啊,會生疏的啦。”

老何家是被抄了,但是被抄走的都是值錢的東西。

書在這個年代不值錢,沒人要。

於是那些人體貼地留給了他們,說怕他們孤兒寡母砍不動柴,不如留著燒火。

何在洲把那些書從床底翻出來。

安文玉興致勃勃地和他一起翻著。

“這些都是小學的課本,我都教過你了,你會了吧。”她細聲細語。

“會了。”何在洲說。

安文玉沒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些失落:“你的那個英語大詞典呢。”

那樣危險的東西,他當然早早就把它處理了。

何在洲抬了下眼:“應該就在家裡吧,我明天好好找找。”

安文玉怏怏地“哦”了一聲,選出來一本詩集,遞給何在洲:“你讀給媽媽聽吧。”

少年清冽的聲音很快在破敗的土胚房裡回蕩。

安文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聽著那幾首反反複複的詩歌。

日落了,看不清書上的字,好在何在洲把這些詩歌默記在心中了。

月升了,屋門倏忽被敲響。

傳來的男人聲音很熟悉,是他的爸爸,何春強。

安文玉一下子像瀕死的魚一樣崩緊了身子。

何春強把背著的蛇皮口袋卸下來,小心翼翼放在門口。他有些局促地整理自己的衣領褲腰,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好在沒什麼泥濘,他剛鬆一口氣,就看到門被打開了。

“小洲……”

他堆起來滿麵的笑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足以刺破他耳膜的“滾”!

伴隨著這聲“滾”的,是“嘩啦”一盆水,對著何春強迎麵潑來,何春強不避不閃,猝不及防被澆成了一隻落湯雞。

何春強的表情猙獰了一下,旋即露出一張溫和的臉:“文玉……”

安文玉渾身顫抖著跑回了裡屋,“咕咚”一聲倒在了床上。

何春強沉默了片刻,要進屋找她。

“水。”何在洲堵在他麵前,一指他腳下,“你走一路,滴一路。”

何春強不以為意,抬腳偏要進來。

何在洲聲線一凝:“我和我媽現在就住這裡,土胚房。你是不用愛護,因為你可以隨時轉身就走!”

何春強瞪著他,何在洲倔強地回瞪著。

“小兔崽子,你這性子真是隨的你爹我,你媽怎麼就光疼你不疼我呢。”

何春強自嘲地笑了下,站在屋外,仗著天黑沒人看,他把衣服和褲子都脫了下來一件一件擰乾,又穿回去。再把鞋子脫在外麵,腳在鞋背上擦乾,才提著蛇皮口袋走進屋。

何在洲一步不離跟著他。

“怎麼的,怕我跟你媽動手?”何春強斜他一眼。

何在洲不說話,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裡屋裡,窗戶太小,月光隻找進來一小塊。他們走進去,隻能看到床上有個黑黢黢的人影躺著。

何春強找了一圈,沒找到開燈的地方,不由歎息:“這個地方是真不行,都沒通電,還是我們原來的大瓦房好。”

何在洲冷笑,根本不想聽他爸說這些廢話。

何春強伸手進蛇皮袋裡,摸出一隻手電筒,“啪嗒”一下打開,屋內頓時亮了。

“這可是個好東西啊,小洲,我就把它給你了,你們沒這個不行。”

“我不要你的這些臟東西。”何在洲的神色難堪。

“什麼叫臟東西呢,能讓我們過好日子的都是好東西。”何春強一臉的溫和,循循善誘道,“受了這麼長時日的苦了,你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看著何春強把手電筒遞給他,何在洲猛後退了兩步。

“我不要這個東西。”

何春強不由嗤笑出聲:“傻孩子,和你媽媽一樣,天真又認死理。”

他手腕一動,手電筒猛然轉向,陡然照到安文玉身上。從她的腳一路往上,最後那簇光亮停在安文玉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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