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在洲愕然地看過去,老樹枝丫遒勁,樹冠上染了淺淺的銀,劉小麥坐在樹中間,小臉白生生的,瞳孔裡盛滿星光,笑盈盈地看著他。
她的睫毛很細,但是很長,呼扇呼扇的,讓何在洲有點想數。
“你沒有回家?”他問。
“我的家人都睡覺了,我睡不著,回去也是打擾他們。”劉小麥自在地晃著腿,“何在洲,你要不要也到樹上來,我才發現這裡的天地有多漂亮。”
何在洲靜靜地看著她,然後坐到了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
劉小麥睜了睜眼,頓悟:“我知道了,你不會爬樹。”
“……”
劉小麥是真相了,但是何在洲不高興了。
“我從來不喜歡爬樹。”
“可以的可以的,很文雅很有素質。”劉小麥從善如流,一再強調,“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我這個人從來不嘲笑人,我們貧農子女就沒有這種不好的習慣。”
何在洲:“……”
劉小麥這在內涵什麼呢。
他輕嗤一聲,轉過身背對劉小麥。
然後他不討喜的後腦勺又被一塊核桃殼輕擊了一下。
“小孩子不要總發出這種哼聲,這樣顯得你像個反派。”
劉小麥掏心掏肺地說著,“你知道反派是什麼意思嗎,反派就是注定一事無成的大壞蛋。”
何在洲轉過身,睨著她:“說的你像個大人一樣。”
“說不定就是呢。我們女孩子的心就像海底針,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們藏著多少秘密。”
劉小麥把剝了好半天的核桃仁送入口中,又從衣兜裡摸出來一個完整的。
“我請你吃核桃,彆使小性子了,乖啊。”
何在洲耳根一紅,覺得劉小麥這話有些莫名的輕佻,他突然就添了一些不合時宜的惱怒,衝著劉小麥眯起了眼。
而劉小麥不等他說話,對他舉起來核桃:“接著!”
何在洲反射性一攤開手,核桃已經落入他掌中。
“你快吃呀,傻站著乾什麼呢。”劉小麥催他。
什麼都沒能說出口的何在洲:“……”
他一捏,核桃殼裂開了,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窸窸窣窣落到地上。
兩個人一個在樹上,一個在樹下,麵對著麵,突然悠閒了起來。
夜色浩渺,星漢燦爛。
劉小麥倚著樹乾,一本正經,“何在洲,我叫劉小麥。”
何在洲微微點頭:“嗯。”
“嗯?”劉小麥用疑惑的語氣重複了一次。
何在洲黑湛湛的眸底有有了那麼一點亮光:“我知道。”
“你不知道。”劉小麥搖了搖頭,有點困了。
“劉,小,麥。”何在洲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我早就知道了。”
“就像你早就知道我叫何在洲。”他說。
劉小麥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河在舟,不是應該舟在河嗎,都顛倒了。”
——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顛倒的時代啊。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個意思。
何在洲怔住了。
他的媽媽安文玉主動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原來是這麼想的嗎。
劉小麥已經從樹上跳了下來。
“何在洲,我要回家了,下次再來找你看星星。”
夜風一吹,地上黑色的影子張牙舞爪。
“奇怪的影子好多啊。”劉小麥鬱悶。
何在洲來精神了:“你之前沒回去,不會是怕黑影子不敢自己走夜路吧。”
“怎麼可能哦。”劉小麥的麵子是萬萬丟不得的,“我要是怕,怎麼會從家裡跑到這裡來。”
何在洲的視線擦過劉小麥摔的狼狽的衣服。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劉小麥毫不猶豫地拒絕,“我就喜歡一個人走。”
乾什麼呀,他們兩個熟嗎,不熟吧。
也就一個核桃的交情。
“等我一下。”何在洲三步並作兩步回去把門鎖上了,然後飛快地追上來,“劉小麥,你跑這麼快,彆又摔了。”
劉小麥抹了一把臉,“何在洲,你彆送我了,你太客氣了,我自己回去就行,真的!”
“我不是送你,我隻是想逛逛,我睡不著。”何在洲說,“你知道的。”
劉小麥又不認賬了:“小孩子不該失眠,你需要反思了。”
何在洲唇線一牽,有點莫名的愉悅。
劉小麥說:“我真的不怕走夜路。你知道嗎,我爺爺去世之前說過,他要是想我了,就刮一陣鬼風來看看我……我一想到他,我什麼都不怕了。”
這當然不是她這輩子的老劉家爺爺,而是上輩子相依為命的爺爺。
爺爺沒了,她就算是穿書也毫無牽掛了,因為同樣不會有人牽掛她。
何在洲垂下了眼瞼,低聲道:“我也想我爺爺……”
聲音弱的好像囈語,他不敢讓任何人聽見,包括身邊的劉小麥。
何貴生即使對不起人民對不起信仰,他也是個把何在洲從小抱在膝蓋上長大的慈愛爺爺。
何在洲的童年裡,屬於爸爸媽媽的顏色很複雜,但是屬於爺爺何貴生的,永遠是一抹動人的暖色。
劉小麥果然沒聽見他的話,夜風把她的聲音撕成一片一片的。
“我好想去海市啊……好想去京市……”再走一走曾經和爺爺走過的地方。
海市。
何在洲心裡咯噔一下。
他側眸看劉小麥,劉小麥的臉色在夜裡裡麵有點模糊。
“你想去海市京市乾什麼?”
“去發財,去追夢,去實現人生理想,哈哈哈哈。”
劉小麥迎著風放肆地笑。
“汪汪汪汪!”
不知道驚醒了哪裡的野狗,草叢裡響起來一連串的狗叫。
頓時像觸動了什麼機關,隊裡家家戶戶的狗子也跟著嚎起來,一時間犬吠聲此起彼伏。
“哪個狗日的大半夜不睡覺,引狗子喊!”
“媽了個巴子的!老子出去看看!”
怒罵聲旋即響起,劉小麥和何在洲對視一眼。
“快跑!”
夜色裡,兩個人玩命狂奔。
……
第二天一早,張秀紅起床的時候看了劉小麥好幾眼。
“怎麼了,媽?”劉小麥揉揉眼睛,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小麥,你沒精神啊,你昨晚做賊去啦?”張秀紅問。
劉小麥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也差不多了。”
張秀紅去做飯,劉二柱把一家的衣服泡到木盆裡。
他也奇怪:“怎麼回事,麥啊,你這褲子膝蓋上都泥水,哎,這褂子麵上也是。”
劉小麥蹲在門口刷牙,伸頭看了一眼,神色特彆坦然,“是啊,所以我今個換了身衣裳,那個要洗了。”
劉二柱陷入了沉思:“我記得你昨個晚上穿的時候,衣裳不臟啊。”
劉小麥很愛乾淨的。
衣服可以舊、可以破,但是不能臟。
她身上要是有這麼大的汙漬,早就大驚小怪起來了。
劉小麥一邊漱口一邊說:“那我就是夜裡穿出去弄臟的。”
劉二柱:“……”
還能這樣搞?
劉小豆和劉小虎看到了,立刻跑過來摸劉小麥臟衣服的口袋,一摸裡麵空了,都睜大了眼睛。
“大姐,我們昨晚趁你上.床睡覺,偷偷往你口袋裡放了大核桃,大核桃沒有了!”
劉小虎震驚了。
他們辛辛苦苦選的、小心翼翼藏的、準備給大姐帶到學校吃的大核桃啊。
劉小豆也想不通:“沒、沒了!”
她揮舞著小手比劃出一個空。
劉小麥正在洗臉。毛巾抹下,露出她笑盈盈的兩隻眼睛。
“原來是你們放的。”
她就說嘛,怎麼她口袋裡突然出現核桃了。
“謝謝小豆小虎,那幾個大核桃啊,被大姐夜裡吃了。”劉小麥說道。
“喔。”劉小豆和劉小虎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大姐夜裡能一邊睡覺一邊吃東西。大姐果然是大姐,了不起!
端著粥回來的張秀紅和劉二柱打了個眼色。
他們家小麥,不對勁了。
劉小麥卻像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一樣,回頭看了她媽一眼。
“媽,你忘了我昨個夜裡肚子疼啦,蹲坑蹲得我腿都酸了。”說著她眼前一亮,“大白粥!好香啊,我今天正好補一補。”
“……我當然記得。”張秀紅正色道,“我熬了粥,就是給你養養腸胃的。”
“謝謝媽。”劉小麥笑了。
她飛快地喝完粥,抱著書要去上學,張秀紅卻喊住她,居然扭扭捏捏的。
“小麥,等一下,媽給你個東西。”
張秀紅從床裡頭拿出來一隻藍布做的書包,遞給劉小麥,“人家都有,我家小麥怎麼能沒有呢。”
劉小麥一怔,心口窩一熱又一酸。
這就是從老張家帶回來的那塊藍布啊,張秀紅同誌偷摸著縫縫補補好長時間了。劉小麥以為她是給劉小虎做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