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1 / 2)

縣政府家屬樓裡,各家關上門之後都在嘰嘰喳喳。

“你看到了嗎,今天趙處長帶了一個小姑娘回來了,還讓人家喊她外婆。”

“嘶,我聽說了……喊外婆,那是高玲的姑娘?”

“高玲不是早就沒了嗎?”

“是啊,肯定是她以前養的,隔了幾年被趙處長帶回來,真是稀奇。”

“哎哎,那你看到那個小姑娘長得怎麼樣,跟高玲像不像?”

老高家,趙處長看著福寶與高玲極其相像的臉龐,不知不覺眼淚又滑落了下來。

“媽,你彆這樣,我大外甥女都被你嚇住了。”高郵差把手帕遞給她,“多笑笑,要高興啊,這麼多年了,我們總算重逢了。”

“對,是喜事,喜事我不應該哭的。”趙處長接過手帕,慢慢地擦拭著淚水,她憐愛地看著福寶,“好孩子,這麼多年了,你一直在我們縣裡,怎麼就不過來找外婆外公,找舅舅呢?”

福寶坐在椅子上,腳尚且夠不到地麵,隻能垂在半空中一下一下的晃悠。

她眨巴著眼睛,歪著頭怯怯地看著趙處長:“我怕……”

怕什麼?

有什麼好怕的?

趙處長心一抽,就想起來高玲跳河的事情了:“好孩子,是我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的媽媽。福寶,你叫福寶是不是……外婆會讓你成為一個有福氣的孩子的……”

在外麵,趙處長是雷厲風行的女乾部,回到了家裡,她也是個想到女兒會傷心流淚夜不能寐的可憐母親。

福寶看著她,眼淚也下來了。

趙處長把她抱在懷裡,頭靠頭哭泣。各哭各的,卻又覺得內心無比貼近。

高郵差看到她們這副樣子,內心大慟,他用力地咬住腮幫子,去廚房倒了兩杯熱茶過來,放在茶幾上。

“喝喝茶吧,福寶,舅舅看你嘴皮子都乾得翹起來了。”

“怎麼倒茶呢,兒子,你去拿麥乳精出來啊,給福寶衝了喝。”

趙處長摸著福寶的臉蛋,“可憐我大外孫女,本來可以養得更好的。”

高郵差:“……”

這倒不必。

福寶生的雪白,長得珠圓玉潤,臉上身上都肉乎乎的,很結實。趙處長都抱不動福寶,還是他這個當舅舅的把哭鬨不休跟姚靜上演生離死彆的福寶抱出局子的。

想起來姚靜把福寶藏了三年多,高郵差就感到十分可恨。

但是看到福寶的模樣,連穿的衣裳上都沒有一塊補丁,高郵差內心又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

他默默轉過身,去拿麥乳精,臉上努力地笑:“我總是不在家,倒是忘記了家裡還有這樣的好東西。”

“我聽人說,大城市小孩子都喝牛奶,我馬上托人給我帶點奶粉回來,給我大外甥女補補。”高郵差積極道。

趙處長摸著福寶的頭發,觸手濃密柔軟,烏黑發亮。她垂下了眼瞼,那個女人對福寶很好,她心裡曉得這件事,她沒辦法昧著良心說福寶被偷走虐待了。

“福寶啊,告訴外婆,你這幾年怎麼過來的,喝的什麼吃的什麼?”

“我喝的很好,吃的也很好,有點心,有雞蛋。我的媽媽和奶奶都很喜歡我。”福寶的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我也很喜歡我的媽媽和奶奶。”

趙處長的脊背都僵硬起來了,她的聲音繃得緊巴巴的。

“你的媽媽,早就跳河了!”

福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媽,你乾什麼呢,你跟小孩子說這些做什麼。姐出了事,福寶難道不難過嗎?”

高郵差匆匆過來,把衝還的麥乳精遞到福寶手裡,“乖,福寶,彆哭了也彆怕,外婆沒有跟你生氣。”

福寶把麥乳精捧在手裡,不敢喝,哭到打嗝。

“……造孽啊。”

趙處長撇過臉去,抹了一把,平複了一下才轉過身來,摸摸福寶的臉。

“福寶,對不起,外婆嚇到你啦。”

福寶打著哭嗝:“我要我媽媽……我要我媽媽!”

是個人都曉得,她這裡要的媽媽不是高玲。她要姚靜。

趙處長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午夜夢回的時候,她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姚靜是這輩子過來跟她要賬的。

她的女兒高玲,從小是被他們夫妻兩個當成男孩子養大的,還去軍隊裡麵訓練過,她說她要當一個保家衛國的女兵。

結果高玲在高中的時候遇到了小學畢業、在鞋廠當工人的姚靜,一下子什麼都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趙處長都想不明白怎麼就會變成這樣。

高玲天天往鞋廠跑,鬨得沸沸揚揚。起先他們都不知道這個事,有人旁敲側擊,他們也沒在意。

直到鞋廠的乾部在開會的時候忍不住跟他們抱怨,她和老高才知道事情不好。

大庭廣眾的親熱,說著那些駭人聽聞的語言——這些都是怎麼回事!

她和老高質問高玲,高玲跟他們大吵了一架。那一架吵的轟轟烈烈,吵的整個家屬樓都差不多聽見了。高玲要跟他們劃.清界.限,而老高搶先一步先把高玲弄到了遠方鄉下插隊。

老高始終舍不得讓自己的姑娘被貼大字.報、戴高帽子,再被拉著滿縣城遊街。

原本以為,等個幾年、等個幾年之後,高玲就能想明白了,家裡這邊的人也能淡忘這件事,他們就能再想想辦法,把高玲弄回來了。

可惜萬萬沒想到,送高玲上火車的那一麵,居然就是他們和高玲見的最後一麵。

結婚、生女、跳河。

她跟老高還沒反應過來,女兒已經沒了。

而姚靜,除了被批.鬥了一通,照樣結婚生子。現在還讓她姑娘生的女兒喊她“媽媽”!

有那麼一瞬間,趙處長感覺她的氣都喘不過來了。

“媽,媽你沒事吧?”高郵差焦急地喚她,對著她的肩膀捏捏打打。

“……外婆?”福寶止住了哭聲,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喊道。

“好……好。”趙處長帶了淚意微笑起來,“福寶,你是怎麼到我們縣裡來的,怎麼遇到……你現在的媽媽的?”

“媽媽教我坐車,教我去鞋廠,我找到了媽媽。”福寶啜泣道,“我看過媽媽照片。”

她說的顛三倒四,但是趙處長和高郵差都聽明白了,心底涼透了。

高玲情願讓孩子找姚靜,都不願意讓孩子找他們,是真的恨毒他們了啊。

趙處長受不住了,她捂著臉哭著去了屋裡,一下子倒在床上。

高郵差強顏歡笑,拉著福寶的手:“走,我們家裡有很多你媽媽的照片。福寶,舅舅帶你找了看去哦。”

福寶眼睛終於有了亮光:“好。”

書房裡,亮起來燈,暖融融的一片昏黃光暈。

光暈裡,福寶坐在寫字台前,寫字台上展開著泛黃的相冊。高郵差站在她的身後,指著相冊上的照片給她看。

“這是你媽媽七歲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呢。她穿著迷彩服,剪著小短發,就像一個假小子。”

福寶“哇”了一聲:“媽媽真好看。”

“還有更好看的呢。”高郵差往後翻動相冊,“你看看這個,是她上初中的時候,留了長辮子,穿著布拉吉,還有漂亮的小皮鞋,她是他們班上最好看的姑娘。福寶啊,你長大了估計就是這樣樣子。”

福寶都看呆了:“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

“因為她後來把頭發又剪了啊,嫌穿著布拉吉不方便,她不喜歡穿這些了。”高郵差歎息一聲,再往後翻,“這就是你媽媽上高中時候的樣子了,初中畢業那個暑假,你外公送她去軍隊鍛煉了,她長高了曬黑了,好多人以為她就是男孩子。”

福寶又搖頭:“我還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媽媽。”

“哦?”高郵差拉了一個凳子坐在她旁邊,溫和地問,“那你見到的媽媽,是什麼樣子呢?”

十年歲月,天人永隔,他這話說的平靜,內心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媽媽的頭發到耳朵底下,烏黑烏黑的。”福寶比劃給他看,“媽媽說話的時候很好聽,一點也不像男孩子,媽媽喜歡抱著我說悄悄話,媽媽還會給我唱歌哄我睡覺。”

說著說著,福寶的聲音落下去了。

“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聽過媽媽唱的歌了,現在的媽媽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