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霍柩下樓晨練的時候,就看到陸嫚臻妝容精致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這似乎是這個女人在麵對可能存在的攻擊和傷害時,能想到的最有力量,也最能讓她擁有安全感的“武裝”。就好像戴上了一張無堅不摧的麵具,再也沒有言語可以傷害到她,也沒有人可以擊垮她。
“霍柩,”陸嫚臻叫住霍柩,語氣沉甸甸的說道:“我們應該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霍柩靠在玄關上,一邊穿鞋一邊說道:“想跟你談的那個霍柩已經死了。”
陸嫚臻臉色蒼白:“你不要以為,你說出這樣的話,就能紮我的心。”
“我承認,當年拋棄你離開那個家,我的做法在你看來,確實狠心。但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陸嫚臻目光直視著霍柩的眼睛,緩慢卻堅定的說道:“在身為一個母親之前,我首先是一個女人。或者更準確點說,我是一個人。我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自己的理想。”
“你爸爸酗酒,家暴,完全不是一個好丈夫。當然他也不是一個好父親。我不想把我的人生毀在這種男人身上,難道有錯嗎?”
“沒錯。”令陸嫚臻覺得意外的是,當她說完了這段話,霍柩居然點了點頭。
“然後呢?”
陸嫚臻愣住了:“什麼?”
霍柩耐心反問:“然後呢?”
看著霍柩的態度,陸嫚臻隻覺得好笑。她自己輾轉反側,反複排練了大半宿的腹稿。那些苦口婆心,想要說服霍柩的話,此刻就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霍柩的回應讓她覺得無力。或許霍柩根本就不能體會她的辛苦和無助。也不想懂。
“你不應該為此怨恨我。”陸嫚臻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意興闌珊又略帶希冀的說道。不管怎麼說,霍柩都是她的親生兒子。她希望霍柩能體會她當年的絕望。
她必須脫離那個泥沼。不管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否則她的人生將萬劫不複。
“我沒怨恨過你——”
看著陸嫚臻的反應,霍柩恍然挑眉,特彆犀利的說道:“我明白了。你是覺得我應該體諒你。甚至應該對此感恩戴德。因為你在果斷離開那個泥沼之後,在追求自己人生價值的時候,並沒有忘記我這個兒子。過了十多年竟然還想到了帶我回蘇家,給我一個跨越階層的機會。”
“但我顯然對你的所作所為並不領情,因此你感覺很委屈?”
陸嫚臻張了張嘴。雖然她內心深處是這麼想的,但經過霍柩這麼一說,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不對勁就對了。”霍柩耐心剖析道:“首先你要明白一件事。從個體的角度出發,你想要擺脫糟糕的人生,追求更好的自己和更好的生活,這件事情永遠不會有錯。”
陸嫚臻聞言,脫口質問道:“你既然明白,那為什麼還要用這種態度對待我?”
“因為你接我回蘇家這件事,本質上是一個交易。”霍柩說道。
“拋開我們之間的母子關係不談。這件事的本質是蘇琢需要我的骨髓治病,你需要我的骨髓向蘇世淵邀功。基於這個前提,你們把我接回蘇家。拿我的骨髓換蘇家繼子的身份,也是你的自作主張。因為你覺得這筆交易對我來說十分劃算。”
“可是你卻忘了。骨髓長在我身上,是否願意接受這筆交易,選擇權應該在我。提出什麼樣的交易條件,主動權也該在我。你們不該用錢權逼迫我,也不該用親情綁架我。”
更何況十幾年都見過麵的母子之間,又能有多少情分可言?
霍柩嗤笑一聲:“可你卻一廂情願的替我作出了選擇。然後還埋怨我不知道好歹。覺得我應該笑容滿麵的拱手送上骨髓,然後伏低做小的留在蘇家,心甘情願的給蘇家當牛做馬。因為你覺得隻有我這麼做,你在蘇家的地位才會更穩固,你在蘇家的生活才會更容易。蘇家才會真心接納你的一切。包括我這個你跟前夫生下來的拖油瓶。”
“我沒有——”陸嫚臻反駁道。
霍柩靜靜的看著陸嫚臻,想要聽聽她會怎麼辯解。
然而陸嫚臻隻反駁了這麼一句,就呆呆的看著霍柩。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有理有據的反駁霍柩的話。
剖開那一層虛偽的親情外衣,霍柩說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確鑿的讓人無法反駁。
“你之所以會對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感覺到憤怒,那是因為我說出了你自己都不想麵對的真相。如果拋開母親這個身份,單純站在合作者的立場考慮問題,你就會發現我們之間的溝通至少會變得容易很多。”
霍柩還特彆體貼的給陸嫚臻舉了一個例子:“你看蘇世淵,他就很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隻是一筆交易。在沒有把握讓我乖乖躺到手術台上之前,他會對我提出的所有要求予取予求。是因為他明確知道,他沒辦法拒絕我。他需要我的骨髓,但我卻不需要他提供的任何東西。”
霍柩停頓片刻,慢悠悠的說道:“按照你自己的思維邏輯理解這件事,那麼十幾年前,你脫離泥沼的代價是拋下自己的親生兒子。十幾年後,你想要在蘇家站穩腳跟的代價是出賣你親生兒子的骨髓。從頭到尾,霍柩都是被拋棄被犧牲的籌碼。”
“如果這真的是一筆交易,天平的一端是霍柩的人生和他的身體器官,而你能支付的唯一籌碼就是你所謂的母愛和親情。可是就連這虛無縹緲的親情,也是被割裂的,至少霍柩得到的並不完整。”
“那麼你覺得這個交易公平嗎?”
霍柩看著神情僵硬的陸嫚臻,拋出最後一句誅心之言:“如果換位思考,你覺得霍柩委屈嗎?”
話落,一股濃厚的悲傷從身體深處席卷蔓延,瞬間淹沒了霍柩的六感。耳邊隱隱有啜泣聲。霍柩恍恍惚惚間,似乎又陷入了那一段永遠輪回不完的噩夢中。
他仿佛聽到了那個已經消散,或者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的靈魂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