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開(二)(1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16886 字 6個月前

不久之前,他在情急之下脫口叫出詹台一句:“師父。”

沒想到世事變遷,現在的自己,原來真真切切地認了詹台做師父。

一個個青灰色的小格子靠在牆上,遠看靜謐得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畫,世界都隻剩下了黑與白的差彆。

一個人短暫的一生就這樣被凝縮在這樣小小的盒子裡。小海默默地伸出手指,摩挲了一下骨灰盒外的絨布,輕輕地將自己的母親放進去。

無論是愛是恨,都已與徐徐升空的白色煙圈一樣,消逝在人間了。

詹台默默地站在小海身邊,說:“你真的想好了嗎?如果留在這裡,你可以和李警官一家人一起生活。李嫂做得一手好菜,培養出了一個很好的兒子,考上了大學。如果你住在他們家,也不用離開你的學校、老師和同學…”

“我不是不願意…”詹台略有些遲疑,“但你知道,我出身不好,又從來沒有跟孩子相處過…”

他說著說著,又住了嘴。

那個雨夜之後,許多東西無可挽回地改變了。

現在的小海,無論從哪個方麵看,都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小海卻搖搖頭,微笑著說:“…以前就一直纏著姐姐教教我,怎麼才能看見鬼,怎麼才能像她一樣懲惡揚善。人這一生,路可以有很多條,但我想,我還是想走我最想走的那條。”

八歲的孩子,就已經知道自己幾十年後的未來想做些什麼。

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也許茉莉救下他的初衷,也希望他可以像一個普通的八歲孩子一樣,放學之後玩著木頭槍,和小夥伴無憂無慮地聊著最近新流行的遊戲,亦或者在下巴上漸漸冒出青茬之後,嘀咕著自己喜歡的姑娘們。

可他再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八歲孩子。

他從來…也沒有試過。

“小海,你是有選擇的。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詹台遲疑著說,“如果你可以忘記,如果可以你放棄…”

小海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著他:“可我不想忘記。”

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想,無論思念多難耐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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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第一次見到方嵐,即使進門之前詹台耳提麵命,打了好幾次預防針,他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還是被方嵐震撼到了。

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也許電視裡曾經有過,可是無論是哪個電視裡出現過的明星,都沒有近距離地看她讓他的心靈受到衝擊。

可是他也隻是驚愕了幾秒,便默默移開了眼神,淡淡地向她點頭示意。

方嵐微微一笑,倚在詹台的身上,說:“…你收的這個徒弟,性格還挺平穩,適合當道士。”

詹台看著小海,眼裡卻滿滿都是心疼,輕聲說:“嗯,很像我。”

他們住在靠海的小城,比以前的日子安靜許多。

城鎮很新,靠海一排新居,入住率算不上太高,每天晚上小區裡安靜得仿佛一座空蕩蕩的鬼城。

有時詹台出門辦事,方嵐一個人留在家裡,心裡偶然會有些空落落的。

坐在她對麵扒著米飯的小海,便會從盤子裡默默夾上一筷子瘦肉,放進她的碗裡。

“晚上這麼黑,你晚上一個人睡,不害怕嗎?”方嵐便抬起頭,看著小海,溫柔地笑笑。

小海扒拉著碗裡的米飯,輕輕搖頭:“我從來不怕黑,也從來不怕鬼。”

鬼怪有什麼可怖?他看過這麼多故事,經曆過這麼多事情,害人的從來都是人。

“你說的對,我也不怕鬼…”方嵐便也點點頭。

小海難得地笑了,看著她,體貼地說:“我知道。你會害怕,是因為詹台哥不在身邊。”

愛人不在身邊,心中有了軟肋,這才會有掛懷和牽念,這才會有擔憂和驚慌。

這才會有恐懼。

小小人兒,如此通透,哪裡像是一個孩子?

方嵐眼中憐惜滿溢,卻深深地覺得他比她意料之中還要堅強許多許多。

南方的第一個冬天,沒有下雪。

臨近年關,卻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來。

方嵐格外擔心小海,一麵往他的書包裡塞一管護手霜,一麵細心地叮囑:“上完廁所洗完手之後,一定要擦一點啊。不然如果生了凍瘡,這個冬天就會很難過了。”

小海的神情卻有些恍惚。

每逢落雨,他總會難以抑製地難過。

母親和茉莉在同一個雨夜離開。母親離開的疼痛,似乎很快就從生命裡消止,即便現在學校裡的朋友偶爾問道,他也可以微笑著說:“沒關係。”

她美麗的麵孔在他的記憶裡卻越來越模糊,仿佛大腦自己就是有這樣的本領,會慢慢淡忘生命中會疼痛的那些過去。

都說小孩子是“記吃不記打”,小海默默地想,也許他也是這樣吧。

可是另外一個人,卻在他心裡一天清晰過一天。

當午夜夢回,他在雨夜中惶惶驚醒,聽見隔壁的詹台和方嵐睡夢中均勻的呼吸,卻會莫名想起自己在洗頭房裡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

小小的房間裡,連綿的流水聲,淡淡的茉莉香味,和永遠坐在角落裡的那個人。

會體恤他、心痛他、陪伴他的那個人。

新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他曾經的過去。新的班主任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老師,為人和藹謙遜,像曾經和詹台有過交往似的,對待小海,像是自家孩子一樣溫柔照顧。

再沒有那些需要擔心挨打的日日夜夜,再不需要心驚膽戰地走上考場,他的成績反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

學期末的時候,方嵐走在小海的身後,來替他開家長會,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瞪大了眼睛,驚訝地望著她過分精致的臉龐。

他的新同桌第二天,帶了幾分羨慕拐了下他的手臂:“…來開家長會的那是誰呀?可真是漂亮啊。”

小海微笑:“是我嫂子。”

師徒名分,為免風波,他們很少對外明說。

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詹台和方嵐是他的兄嫂,儘心儘力地教養著失去雙親的他自己。

而他在這座小小的、安靜的海濱城市,一日一日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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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少年小海,迎來了他第一次的叛逆期。

盛夏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反射出晶瑩的光芒。湛藍色的大海就在球場之後,水麵波光粼粼,雪白的浪花仿佛永無止境地一層層席卷而來。

小海抿著嘴,濃密的眉毛緊皺,臉上露出些許倔強的表情。

他如今隻比詹台低一個頭了,寬厚的肩膀赤/裸著,隻穿了運動的短褲,敞著已有隱約腹肌的小腹。

詹台仍站在球門旁邊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小海卻鉚足了勁,飛速地朝著球門全力一踢。

雪白的足球騰向半空,打著旋朝球門飛去,猛烈地擊中了橫梁,發出了“咚”的一聲暗響。

一球不中,小海臉上更見不虞,轉過頭來胸口起伏,就是不肯看詹台的眼睛。

“你答應過我的!”小海低聲說,“中考之前,你明明答應過我的。”

“你說過,隻要我好好考試,考上一所好高中,就會教我怎麼去找她的!”他抿起嘴唇,低垂的眼睛裡仿佛盛著一角大海,一樣的波光粼粼。

詹台長歎:“哪裡有你想的那麼容易呢?她可以是雲、是水、是海、是風…可以是世間萬物,你要去哪裡找呢?”

小海猛地抬起眼睛:“蹤絲、魂網…要想追蹤一個人明明有千萬種方法。我看過古籍,哪怕她隻剩下支離破碎的一魄,都能經年累月,一天天用心血澆築成成型的□□…”

都說人成年後的漫長歲月,往往在追尋年少時失去的東西。

執念既生,就會一生被其所縛。

詹台啞口無言,半晌,才輕聲說:“已經七年了,你還沒有忘記嗎?…如果放下執念,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可以考上一所好的大學,學校裡會有很多漂亮的姑娘…你會找一個工作,擁有一個從此不再不顛簸流離的,屬於自己的家庭。”

小海冷冷地說:“我是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

“可我的人生裡,沒有她不行。”

無論要等多久,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們終將重逢。

“哪怕她是一縷風,一片雲,一角陽光,我也要住在有她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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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冬天,護手霜終究沒能挽救小海的雙手。

他修長的手指上時不時便出現一塊粗糙的紅斑,又癢又痛。方嵐托著小海的手,一麵細細致致地上藥,一麵責備地睨了他一眼。

“你彆這樣看我。”小海往椅背上輕輕一靠,疲憊的神情中隱約透露些詹台的影子,“我既然知道了她的消息,就再也沒辦法袖手旁觀。”

這樣的期盼,他等待了快八年,煎熬了快八年,多一秒鐘也實在是不想再等下去。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輪回。

小海第一次遇見茉莉的時候,還不到八歲。

而在將近八年之後,他再一次知道了她存在的痕跡。

“你說到底是不是我學藝不精?不然為什麼我試了這麼多次,還是沒有辦法找到她?”小海有些挫敗地揪著自己後腦的頭發,“試了一次又一次,也隻能知道她的生辰八字,卻一直找不到她在哪裡…”

沒有暖氣的南方冬天,室內冷得仿佛能結冰,呼吸中都溢出白色的霧氣。

小海的麵前放著一隻金色的小盆,澄黃色的銀杏葉漂浮在水麵上,仿佛一隻隻飄零無依的心。

他一次又一次將手放進冰冷的水中,生了凍瘡的手背蝕骨般疼痛,小海卻渾然不覺,嘴裡默默念著:“需於沙,需於血,衍在中,永所事…”

黃色的銀杏葉一點點沉入水底,像是灌滿了鉛沙的孤舟,終究掙紮不過風浪。

水波蕩漾,一層層、一圈圈,透明的水痕一點點蕩開,像是一幅終於平展的扇麵。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水麵,恍惚間仿佛看見了一個人的臉…

她在笑,眼睛彎得好似一泓彎月。

她淡色的嘴唇緩緩開啟,好似在對他說:“…你彆恨我…”

小海砰地一下抽出手,清澈的水波四濺。

生了凍瘡的手背和手指,現在才覺察出隱隱約約的疼痛,像是千萬隻螞蟻在手背上肆虐地玩耍,一千重一萬重難忍。

小海把手背緩緩放在了額頭上,緩緩閉上眼睛,喃喃地說:“…你到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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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櫻花盛發的季節。

方嵐專注地往小海的包裡裝著各式各樣的零食。小海好笑地搖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去春遊,不用帶這麼多東西給我。”

她抬起頭,眼睛裡有些擔憂:“要坐兩個小時的高鐵呢,真的沒關係嗎?要不然還是讓詹台開車送你…”

小海連連擺手:“又不是去彆人家,何況李凱華會在火車站等我呢。我吃在他家,住在他家,他也不會讓我餓肚子的,就彆擔心了吧。”

方嵐仍然沒有完全放心:“…我又不是擔心這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小海卻猜得到她想說什麼。

每年回去,他都會去寶靈街看看。以前有詹台陪著的時候,即便是心情低落,也有個人在旁邊開解。可是這一次,無論詹台和方嵐怎麼勸,小海也始終堅持要一個人回去。

小海收斂了臉上的笑意,輕輕對方嵐說:“放心。”

有些心情,如果不是一個人麵對,好像就永遠沒有辦法整理妥當。

他不想要任何一個人陪伴,隻想在離開她八年以後,再去看看他曾經住了八年的地方。

寶靈街上的櫻花樹,和八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分彆。

小海站在樹下,恍惚間想起,記憶裡像是有誰說過,“櫻花樹生長得很慢,想要看花開,你可能要等上四五年呢…”

他努力回憶了片刻,還是沒有想起到底是誰說過的那句話。

不過也罷,小海自嘲地笑了笑,那麼多年過去了,她和他說過那麼多故事,那麼多話,就算再努力去回憶,又哪能一字一句全部都記得呢?

模糊的過去,那些曾經有過的溫暖情緒卻曆久彌新,總讓人在輾轉反側之中一次又一次懷念。

櫻花一片一片,像是漫天飄落的白雪,又仿佛她離開的那天晚上,縈繞在他身邊久久不肯散去的茉莉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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