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門開(二)(2 / 2)

黃泉路下 touchinghk 16886 字 6個月前

前晚像是剛剛下過小雨,小海踩著猶有水跡的青石磚塊,一步步朝那個熟悉的樓洞走去。

恍惚間,他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塊寫著“茉莉洗頭房”的霓虹招牌,在安靜的街道上自顧自地閃爍著。

可定睛一看,才猛然驚覺,那不過是一家毫無關係的美甲店,隻是在一樓新開了一塊小小的鋪麵。

小海站在樓道前,近鄉情怯,卻遲遲不敢走進去。

寶靈街還是如同以前一樣安靜,樓道門口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老大爺,花白的頭發,叼著一根煙,打量著路上形形色色的人。

老大爺好奇地看著小海,像是在記憶中搜尋著什麼,末了,滿是興味地問:“…來找人?”

小海下意識地點點頭,反應過來之後,卻自嘲地勾了下唇角。

老大爺卻很熱情,站起身來介紹著:“…你要找人啊,十有□□不在這條街。這條叫寶靈街,隔壁那條叫寶安街。年輕人都住在那邊。”

“我們這邊兒啊,住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你看這個樓洞,一樓好幾年沒住人了都…”老大爺喋喋不休,帶了些老人家特有的嘮叨,嘴裡說個不停。

小海卻沒有不耐煩,而是興致勃勃地聽著,時不時蹦出一兩個問題。

“那…地下室呢?這幾年…有沒有租出去過?”小海狀似不經意地問,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那哪能呢?”老大爺一拍大腿,迅速地回道,“你看這個地下室,四四方方的,又在地底下麵,一遇到下雨天,雨水嘩嘩往裡灌,跟個棺材一樣?哪個活人能住在這地方呐?你說是吧?”

小海啞然失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地下室,良久後,緩緩道:“是真的…很像棺材啊。”

原來如此。

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那些細節,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竟然又有新的驚喜。

小海抬起頭,看著極淡極淡的陽光從濃厚的雲層裡,如同琴弦一樣墜落人間,又穿過暗紅色的重重樹影,終於灑在了寶靈街上。

空氣中是還未來得及消散的雨水的芬芳,小海張開手臂,像個孩子一樣迎接著一場被風吹落的櫻花雨。

風是你,雲是你,陽光是你,雨露是你,香氣也是你。

可是你…又到底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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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並不算長的街道,小海來來回回走了許多遍。從午後陽光滿地,一直走到日頭西斜,寶靈街放學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穿過熟悉的十字街道。

他們穿著熟悉的校服,藍白相間,胸前還繡了土氣的紅色字樣。

小海並不比他們大出多少,可是心境卻恍如隔世,像是來自兩片完全不同的天空。

他靠在牆邊,等著笑意盈盈的、正在讀小學的孩子們離開,等著寶靈街重新恢複靜謐和安寧。

可是突然間,他的頭發上卻落下紛紛揚揚的雨珠。

小海一愣。

明明眼前的青石磚上還有陽光的痕跡,怎麼自己的頭頂上又開始下雨?

他好奇地抬起頭,眼神卻驀然凝滯。

一樹純白色的小花,探出了小院的紅磚圍牆,正正遮在他的頭頂。

碧綠的枝頭樹梢上似乎掛了些雨水,在春風吹拂中撲簌簌地落下,灑在他光潔的額前,灑在他柔軟的發間。

那小小的、純白的花瓣看在眼中是那樣熟悉,熟悉到他在那一瞬間熱淚盈眶。

茉莉花的季節啊。

熟悉的芬芳盈滿鼻間,小海在熟悉的地方,遇見了熟悉的身影。

她可以是風,可以是雨,也可以是牆角那一株獨自怒放的茉莉,貞潔又質樸。

等待了這麼多年,卻突然間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小海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鼻頭酸澀,隻能仰著臉,任憑冰冷的水滴一下下砸在自己的身上。

“是你麼…”他哽咽著出不了聲,隻想等待人群散去,好在空無一人的街頭嚎啕痛哭。

可是突然間,一個小小的、稚嫩的、單純的聲音,打斷了他和她之間的一切。

“大哥哥,能不能摘一朵丁香花給我?”

小海下意識地抹了把眼睛,循著那稚嫩的聲音低下了頭。

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小姑娘,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戴著明黃色的帽子,伸出細小的手指,指著他身旁的枝梢,清脆地說:“大哥哥,摘一朵丁香花給我吧?”

小海看著她的臉,如遭雷擊。

那熟悉的芬芳隨著她的靠近,隨著她輕輕開啟的唇瓣,越來越濃鬱。

就算是時隔十年、二十年,就算是滄海桑田,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能夠瞬間辨彆。

他看著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

她比他記憶中的模樣年幼了許多。

八年前瘦弱的他,七八歲的他,叫著“姐姐”的他自己,如今卻被七八歲的她,一下下地叫著“哥哥”。

仿佛一場曆時八年的輪回。

又仿佛一場持續了八年的夢境,到今天才終於清醒。

再不用多解釋什麼。

小海在重逢的第一眼,就認出了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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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他呆滯的時間有點太久,戴著黃色帽子的小姑娘有些等待不及,便自顧自地跳起來,去拽那枝頭上小小的白花。

她個子矮,即使努力跳了幾次,也沒能拽到枝梢,反倒激落滿枝頭的水滴,灑在她黃色的帽子上。

小海下意識地伸出手,修長的十五歲的少年,輕鬆地勾住了枝頭,卻遲遲沒有遞到她的手中。

“你剛才說…什麼?”小海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咯咯笑,眉眼依稀,神情再熟悉不過。

“我說…幫我摘一朵丁香花!”她歡快地喊著。

“丁香?”小海懵懵的,“這不是丁香花…這是茉莉花呀。”

小姑娘笑得愈發開心,驕傲地昂起了頭:“…你這就不知道了吧?茉莉是花兒,開在牆角的,一株株的小花兒。你看這棵可是樹呀。”

小海抬起頭,碧綠的樹葉像是海浪一樣蕩漾。

“樹上開著的白花兒,當然是丁香花了。”小姑娘笑眯眯的,又重複了一遍,“記住了嗎?樹上的花,是丁香。地上開的,才是茉莉呢。”

“茉莉也有樹的呀。我見過的…”小海弱弱地辯解,“就在山邊上,茉莉樹也很高,枝繁葉茂的…”

恍惚間想起秦嶺腳下的那座閻羅殿,殿外那一樹怒放的茉莉花,散發著濃鬱的香味。

再回過神的時候,便連眼前這瑣碎的白花到底是丁香還是茉莉,也有些分辨不清了。

可是到底是什麼,又有什麼所謂呢?

四月花開,白色的小花芬芳撲鼻。

他從牆頭捋下一串帶著露水的花朵,輕輕放在她溫熱的掌心中。

“謝謝哥哥!”

她托著花兒,歡快地衝他揮揮手,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

小海心口猝然一痛,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立刻拔腳追在她的身後。

“你要去哪裡?”他想開口問,可是聲音卻像是哽在了喉頭,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他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一顆心似被滾油潑過,燙得驚人。

可是突然間,他身形生生一頓,停下了腳步。

街角一輛白色的車停在路邊。

一個穿著套裙的中年女子,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伸手一把抱住了小小的茉莉。

“媽媽,送給你的丁香花兒!”她歪著頭,趴在母親的胸口,圓圓的眼珠清澈透明。

她的母親是那樣溫柔,在她的側臉上落下輕柔的吻,抱著她打開了車門。

那樣溫馨的畫麵,是他渴求了八年,渴求了半生的畫麵。

是他最美好的願望,如今卻在她的身上實現。

小海怔怔地站著,眼角微微有些濕潤。

他想起了她曾說過的那句話…

神性太少,而人性太多。

渴望成人,是不是也曾是她煙消雲散之前最深的念想呢?

天道輪回,善惡有報。她曾經做過那麼多美好的事,曾經挽救過那麼多生命,配得上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願望。

配得上他曾許下過的千百個願望。

就讓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那些幸福,變本加厲全部歸還到她的身上吧。

小海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他的身姿不再緊繃,隻是靜靜地看著那輛白色的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我們終將重逢…”

仿佛突然間頓悟,他緩緩鬆開了自己的雙手,像是終於放下了執念。

“就算是丁香抑或茉莉,又能有什麼分彆?”他輕聲說,指尖劃過眼角,帶走最後的冰涼,“隻要你還是你,我還是我…”

小海站在寶靈街頭,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白日裡的片刻喧囂仿佛繁華過境,寶靈街終於恢複一貫的安寧。

他緩緩地踏上歸途,掏出手機接通了方嵐的電話。

“嗯…我現在回去。”小海抬起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輕鬆,“…嗯,是比之前計劃得提前了一點。”

“哦對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阿嵐,告訴詹台,我同意了…”

“我會讀高中,我會參加高考,會有自己的人生。”

就像你們期待的那樣。

像她曾經期待的那樣。

小海生平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相信。

無須尋找,也無須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和愧疚,他終於見到了茉莉最美好的樣子。

她不再慘白著臉,不再冰冷著手,不再隻能趁著濃霧般的夜色匆匆出門,不再隻能活在行將就木的人眼中。

現在的她,有著明媚的笑容,有著溫熱的掌心,有著完美的家庭。

現在的她,是人世間最鮮活的美好。

這一世的茉莉不需要背負任何枷鎖,隻需要像今天這樣,無憂無慮地肆意生長。

就讓那些晦暗的、淒慘的過去,都埋葬在寶靈街的,那小小的,四方的,棺材似的洗頭房裡。

從今以後,他和她會擁有各自的人生,他和她終將重逢,一次又一次。

而無論經曆什麼,無論需要多久,他和她都會在最美好的時候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還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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