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其實有點不習慣這種被關注的感覺,他埋頭看著課本,實際上沒寫進去,隻是輕輕咬著筆尖。
“那是,那當然挺好。”宋黎愈發得意,不過還是克製住了,決定打壓一下這些孩子們天真的氣焰,“這次考試結果好是好,但是你們自己沒發現問題嗎?考試成績斷層有多大,有沒有人看看?”
學生們麵麵相覷。
鹿行吟也抬起頭。
宋黎把詳細年段排名投影到大屏幕上,搖頭晃腦地說:“看看,年級第一名和第二名,相差四十分,這還不是最猛的,年級第一名和第一百名,直接差了一百五十分整。”
班上鴉雀無聲。
“更直觀的看到沒有?年級三十名左右,這是個分界線。在這個分界線以上,90%都是鷹才的學生,而分界線以下——分數直接跳水五六十分,這,才是我們學校前排學生的普遍水平。”
“有同學考得好歸考得好,但這也得是我們看到,我們和人家的差距的一個機會。”宋黎說,“差智商嗎?我看鷹才那些學生裡,也沒有人聰明得跟顧放為一樣。都是普通孩子,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鹿行吟挺直脊背,認真聽了起來。
隻有他們小分隊的人才知道——他們能拿到這樣的高分,也並非因為本身強大。
隻是因為他們用了心,針對質檢難度進行了刷題、押題,如果直接上考場,那麼他們恐怕也隻能成為被碾壓的那一份子。
宋黎說到興頭處,一不留神越說越多:“哪裡就是天生比人家差了,學區精英教育,從幼兒園開始就拚簡曆,拚素質,拚輔導班,鷹才有全省最好的教師資源——好到什麼程度呢?咱們班有三個同學上過提高班吧?那就是陳老師和康老師的水平。”
他想了一下,或許覺得例子不夠直觀,改口說:“都不說陳老師和康老師了,咱們班生物老師謝老師,她教生物有趣吧?好玩吧?咱班這次生物平均分都上去了二十多分。”
“你們想想,像謝老師這麼優秀的老師,或者比謝老師更優秀的老師,全在鷹才他們那兒,那是什麼概念?那就是一個良性循環,名師出高徒這句話不是吹的。我講個三角函數,你們四五節課了還沒懂,但有的老師他就是能講一次,讓你們全部都記住。”
宋黎感歎道,他瞥了瞥講台底下一群茫然的學生,很快發現這話又說得不對,及時打了個補丁,“不過呢,大家也不算最難的。咱們S市,好歹有十幾所高校撐腰,你們但凡有點出息的,還是能有不錯的大學可以上。”
“K省聽說過嗎?比咱們還要多的高考參考人數,省內高校隻有一所,還不是重點學校。那是什麼概念?那就是擠破頭啊!”宋黎說,“七百多分要排到全省兩百名開外,這是什麼概念?他們要是來咱們省,清北任他們挑!但人家不是啊。”
宋黎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覺得有些傷感起來。
踏入這一行時,他不是沒有過夢想,不是不想把每一個學生往高處帶。然而才能不出眾,機遇也不上不下,所有的夢想都被生活磨平。
手機屏幕亮起,好友發送了新學校的資料給他,宋黎看了一眼,搓了搓指尖,接著講。
他醉得不輕,不該跟學生們說的也咕嚕嚕往外冒:“青墨啊,青墨是沒抓住機會,大好的機會,前任校領導沒腦子!自大啊!看不起私立,結果呢?被私立反過來摁著打!”
“有的老師也是沒有師德,學校名氣大,百年名校嘛,進來一些沽名釣譽之輩。你們現在做的練習冊,那都是什麼?我為什麼每次給你們挑題做?”
宋黎開始罵罵咧咧,“那題目出的都是狗屁!狗屁!什麼水貨練習冊都敢塞給我們!又貴又爛!學生的錢不是錢??學生家長的錢不是錢?”
底下有學生開始笑,但是笑著笑著,卻很快若有所思起來。
“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有辦法嗎?沒辦法!書商請校領導吃頓飯,那你們一學年的輔導書名目就定了,全是一些辣雞貨,不如做五三。”宋黎想起來這茬,粗著嗓子說,“都給我做五三!都做了沒,你們這群兔崽子?”
學生們:“……好好好,做做做。”
“那老師。”孟從舟舉手提問,“您會走嗎?”
幾十雙眼睛的目光變成了期待和猶豫,也都有些躲閃。
教室裡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所有人都低下頭望著課本,沒有吭聲。
“這個,說不準。老師跟你們說實話。”宋黎長歎一聲,“真的說不準……”
冬夜的晚風輕輕穿過,教室窗被吹得屢屢撞上牆麵,嘎啦響動著。
如同搖擺不定的心門。
*
因為宋黎這一出,27班學生的心情都有點沉重。
他們成了全年級第一個從月考的熱情中冷靜下來的班級,下課後沒有人走動打鬨,安靜地刷著題。
孟從舟開始挨個登記,打算找學校的書店批量訂購五三。
“交試卷啦交試卷啦,老宋讓我們晚三下課前把試卷交上去,趕快!”
……
鹿行吟交了試卷,慢慢整理著書包。
還剩一節晚自習,不過他不太想上。
顧放為一直沒有出現。
“小鹿崽,你說校花是不是因為考得太好,被那群鷹才的盯梢,殘忍地殺害了……”陳圓圓腦補帝,已經想出了顧放為的一百萬種死法,被曲嬌罵了一聲,一巴掌拍在頭頂,“校花不來學校,是什麼很稀奇的事嗎?”
“但是就是很稀奇啊,前段時間他天天跟著小鹿過來聽課,這次又破天荒地考了第一,而且還沒控製在650分。”陳圓圓抱怨道,“打我乾嘛?”
曲嬌和陳圓圓一起轉頭看向鹿行吟。
鹿行吟指尖靜靜地摩挲著手機殼,淡哂:“他有點累吧,大概是想休息一段時間。”
他給他發了短信:“哥哥,你在哪?”
顧放為也一直沒有給他回消息。
年級第一的名號,乃至於對阻止這次青墨改製進程的重要性……這種光環與榮耀對於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是讓人心熱的。然而在顧放為那裡,或許變成了另一種沉重的負擔。
所以他選擇避風頭,如同他前天消失的那個夜晚,鹿行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不認識學校、出租屋這兩個地方之外的顧放為,不了解他的去處。
他沒有計劃要去哪裡找他,他安靜地漫步在冬夜的校園裡,在朗朗書聲和明亮的教室燈光中遠行,在操場上走了幾圈,在小賣部買了烤腸。
手機裡依然沒有任何消息。
他最後去了科技樓。
考試時間之外的科技樓陰森恐怖,他如同曾經一樣,開著手機的屏幕,讓暗淡的光線照亮前邊的路。
空教室裡,機器人藍色的指示燈亮起,照亮少年漂亮而沉默的眉眼。
嗡嗡的運行聲被空曠的空間無限放大。一整個空曠的大教室,隻亮著一盞微弱的幕前燈。
“你好你好,能見度低,檢測到你的狀態為:無法檢測,我可以為你唱一支歌。”
嗡嗡聲,圓溜溜的小僵屍機器人撞了一下桌角又退回來,扭來扭去,重複了一遍:“你好你好,能見度低,電量也低,檢測到你的狀態為:無法檢測,我可以為你唱一支歌。”
“……”
運行多次之後,大約是沒電或者進入了休眠,小僵屍機器人不動了。
顧放為依然盤腿坐在一張廢棄的課桌上,沉默著看著黑暗。
鹿行吟背著雙肩書包站在門口,過了很久之後,才輕輕敲了敲打開著的門,往裡走近。
他在他身邊的課桌邊坐下,垂下眼,也不說什麼,很安靜地陪著他。
很久之後,顧放為輕輕開口,聲音沙啞:“你考得怎麼樣,小計算器?”
“很好,不過沒有你好。”鹿行吟說,“大家都考得很好,不過易清揚翻車了。”
顧放為又不說話了。
遠方下課鈴聲響起,悠揚的鋼琴曲漂浮在耳邊。
鹿行吟突然跳下桌,向前傾身,湊近了看他。
呼吸相抵。
顧放為微微睜大眼睛。
鹿行吟很少有這麼大膽越界的時候,但是今天卻一反常態。兩個人視線相抵,距離極近。
但是很意外的,顧放為居然沒覺得反感,或者他完全沒想起反感這回事。
他聽見鹿行吟清亮的聲音,壓低了輕輕地念:“你好你好。”
那聲音溫柔而縱容。
“檢測到:你的狀態為:不開心。”鹿行吟輕輕說,“如果哥哥笑一笑,我會給你唱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