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哄他,不著痕跡,不動聲色,告訴他為他們帶來了什麼。
從前那些虛浮的、模糊的、重複的話語都仿佛在此刻遠去。
——不要想這麼多,生在這樣的家庭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能改變的事,叔叔阿姨他們某種意義上來說,講的是對的,隻是說得不太好聽而已。
——就是道德綁架啊,顧放為你到底怎麼了,你不應該是這樣自甘墮落的人!
——難道不是真的?你要是沒生在我們家,沒有從小到大那麼多資源那麼多實驗室和學界人脈喂著,你以為你能有現在的成就?一片論文,接收方優先選擇你而不是優先其他在這個領域浸淫幾十年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你姓顧,還會是什麼?
他一向自由,自由地從不懷疑周圍的一切,直到一條生命在他麵前消失,那一次跳樓,慘烈地撞碎了他的自信與自由。
找不到那個答案,他於是去了教堂外。他沒有這些信仰,隻是在帶雪的長椅上坐了一整天,任由雪花墜落眼睫。大媽們領完聖餐後跳起了廣場舞,震耳欲聾、吵鬨的聲源驚飛了廣場上的白鴿。
他閉一次眼睛,眼前就浮現起跳樓的死人最後那雙眼睛。
“太宰治。”鹿行吟突然說。
顧放為偏頭,微微睜大眼睛,一時間沒跟上他的腦回路:“?”
“哥哥你跟我提過的。”鹿行吟一開口,熱氣就散在冬日的空氣中,白茫茫的一片,“你上次跟我講小僵屍的時候,提過他寫的書。”
“嗯,然後呢?”顧放為輕輕笑,“你去看了?真努力。”
“我很努力的。”鹿行吟認真說,“我追人,會很努力的。”
顧放為僵了僵,唇邊帶著笑,卻避開了他的視線,微微有些失神。
“太宰治生於故鄉當地首屈一指的官宦富豪之家,中學時接觸了馬克思主義與無產階級思想,始終認為自己的出身是一種原罪。”鹿行吟輕輕說,“這種消極的態度從他中學時一直伴隨到他最後一次自殺。但他最後留下來的東西,或許與家世有關,同時也與之無關。”
“哥哥喜歡他,但是我不喜歡他,他讓我感覺不舒服。我喜歡的是哥哥。”鹿行吟溫柔的聲音從他耳畔擦過,呢喃似的,“你說的《人間失格》,我隻認同裡邊的一句話。”
“我認識的顧放為,性格直率,為人聰慧,他要是不拒絕我的話……”鹿行吟念課文似的念道,“不,即使是他拒絕了我……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
顧放為緊繃了一晚上的情緒在這一句話中蕩然無存,他直接笑噴了——鹿行吟一本正經地改掉了裡最後一段諷刺似的結尾,把他換成了主人公。
他伸出手,一隻手拽住鹿行吟,一隻手瘋狂地揉他的頭發,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笑起來:“小東西,壞得要命!”
鹿行吟也不躲,隻是看著他,眼睛閃閃發亮。
顧放為突然覺得這樣的眼神讓他有些承受不住——一樣清淡溫柔的眼神,望過來時,卻仿佛連心臟也一起燒了起來。
他的動作慢慢放輕,最後伸手為他把亂掉的碎發撫平,輕聲說:“……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
“我不是女孩子。”鹿行吟安靜地看著他,“鹿行吟就是鹿行吟,哥哥,如果你以後要喜歡我,也要喜歡作為男性的我。”
“……”顧放為怔了怔,聲音也認真起來,思索了片刻後,說,“哥哥知道。”
教學樓的燈光一如鹿行吟所說,徹夜不滅。平常那邊的燈熄滅十分鐘後,宿舍那邊就關門了。
顧放為拉著鹿行吟跳下課桌,看了一眼時間,已經錯過了宿舍關閉時間,鹿行吟回不去了。
他說:“出去吃點東西吧。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鹿行吟說:“沒有。”
顧放為想了想:“那就麻辣燙吧,你那天說給我帶麻辣燙,哪裡來的?”
“陳老師請我們吃的,表揚我們為校爭光。”鹿行吟說,“後麵我給你打包了一些肉丸、魚排什麼的,還煮了刀削麵和方便麵分裝。但是你那天沒在家。”
他們往下走著,陰暗的科技樓裡,每走一步,回蕩著清脆的腳步聲。
顧放為沉默了一會兒:“那天我朋友來,我回了一趟市區。你上次見過的葉娉婷他們。”
“嗯,我知道。”鹿行吟說,“你不接電話,肯定有事情。”
“那後麵呢?我不在,你進門開暖氣了沒有?”顧放為問,銳利漂亮的桃花眼盯住他,“我半夜回去沒看到你,隻看到你這條短信,差點沒給我饞死。你哪怕不進去,也不知道給我放門邊啊小計算器。”
“沒有進去。”鹿行吟抱著書包往下走,認認真真地說,“因為哥哥不在家,也不回短信,所以很生氣。我自己把你那份吃掉了。”
“……”
他這麼直白坦然地承認了。
顧放為偏過頭,努力忍笑。
他想象著那個場景:一顆白團子,犟著就是不肯掏鑰匙進門,一個人蹲著吃掉了一份溫掉的麻辣燙。有些可愛,還有些可憐。
招人心疼。
“以後。”顧放為輕輕說,“哪怕是不追哥哥了,追其他人,也不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有鑰匙就進去,知道了嗎?”
鹿行吟烏溜溜的眼睛瞅了瞅他,很乖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