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去看那張打印紙。
是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中內容為:【建議省化學會選拔S省代表隊參加國家奧林匹克競賽之前,嚴格把關競賽隊員的質量,以避免濫竽充數的情況發生。在此實名舉報此次全省第四的競賽學員鹿行吟,他曾在兩年前Q省的區域化學競賽中作弊,並且已被判定撤銷金牌與保送資格。S省化學會是要將一個有作弊前科的學生招入省隊嗎?】
顧放為凝視著陳衝的眼睛,搖頭說:“這不可能。”
“是真的,要我調鹿行吟的學習檔案給你看嗎?”陳衝眉頭皺起來,“他不可能,但是檔案確實是這麼記載的,我就是想問問他,但是鹿行吟那邊一直沒聯係上。看你的樣子,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檔案中,初中的鹿行吟照片躺在頁麵上,少年蒼白而瘦削,比現在看起來更加稚嫩。
顧放為盯著檔案看了幾秒,還是說:“——不可能。”
他站起身來:“我去問問他,這件事追訴期還沒過,他可能是遭人誣陷。”
*
三個小時之後,大巴車終於出了山區路段,大巴車停下來修整。
鹿行吟什麼都沒帶,手機電量也即將耗儘,他找人借了充電器,先是給冬桐市警方打了電話,但是對方依然隻是對他說:“你先回來,小朋友,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我十七了。”鹿行吟說,“大概還有幾個小時就能到,我應該去哪裡找我奶奶?”
“先去街道辦吧,有人在那裡等你。”
電話掛斷,周邊的氣息也跟著一下子陷入空茫。
鹿行吟沒有空去想為什麼省隊名額沒有他,沒有空去想葉宴打他電話乾什麼——他所有的精力,仿佛都在聽見霍江的話語之後耗儘了,隻剩下一捧鹿奶奶從小為他護住的微光,燃燒著讓他想要回家。
隻想回家。
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是顧放為。
鹿行吟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後接了,聲音有些沙啞:“喂,哥哥。”
“你在哪?”顧放為的聲音在另一邊聽起來很擔憂,“你在乾什麼?為什麼這麼多人找你你都沒聯係上?”
“我在回冬桐市的路上,我奶奶可能出事了。”鹿行吟努力穩住情緒,“山路上沒有信號,我隻來得及和陳老師打了電話,電話裡沒說清。”
“奶奶怎麼了?”顧放為問道。
“不知道,聯係不上,那個報警係統提醒我了,我沒接到消息,報警給警方後他們讓我先回來。”鹿行吟的聲音有點顫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那你一個人就跑回去了?至少也得跟葉阿姨他們說一聲。”顧放為說,“這個先不提,小計算器,你沒進省隊,你知道嗎?”
“我知道。”鹿行吟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情緒,“陳老師跟我說了。沒進就沒進吧。”
顧放為頓了頓,“——你三年前競賽金牌被取消,是怎麼回事?”
聲音微微凝澀,呼吸微微停滯。
鹿行吟沉默了一會兒。
“為什麼不說話了?”顧放為問道,聲音裡的緊張和急切已經很明顯了,“你作弊了嗎?”
“我沒有。”鹿行吟輕輕說。
“那後來是為什麼——”
“因為當時奶奶要去市裡做手術,沒有手術費,有人找到我,隻要我願意讓出一個名額,不申訴,等新高一開學之後,我就有,”鹿行吟的聲音沙啞得更厲害了,“五萬塊錢。”
“……”
電話那一頭陷入了沉默。
“五萬?”他聽見顧放為在另一邊笑了笑,聲音已經有些冷,那是他生氣的前兆,“五萬塊錢,買一個競賽作弊?”
“哥哥。”鹿行吟低聲說,“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我當時真的很需要那筆錢。”
外邊大雨滂沱。
他聽見顧放為也在另一頭深吸了一口氣。
“去申訴,現在去。”顧放為的聲音篤定而不容置疑,“值得嗎小計算器?為五萬塊,失去一個保送名額,現在又要失去省隊名額,值得嗎?你讓我很失望。”
“如果缺錢,有的是辦法掙錢,打工兼職,我之前也跟你說過,你的才能不是用在這些事上的,你想走捷徑,但世界是公平的,永遠有人在為此付出代價。”顧放為的聲音有點冷,“你可能不知道代價,但是我,兩年前就知道了,代價是人命。”
“失望”兩個字如同最銳利的針,刺穿了心臟,讓人渾身一痛。
鹿行吟低聲說:“哥哥,對不起。”
“去申訴,我在青墨等你。”顧放為的語氣硬邦邦的,“我等你來,還有下個月的金秋營報名。我們兩個要好好地談一下了,你覺得呢?”
鹿行吟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對不起。我現在沒法回來。我拿了那筆錢,不申訴,就這樣吧。”
“霍思風——”顧放為顯然被他氣到了,在電話另一頭大叫起來,“這就是你的態度?”
鹿行吟隻是重複:“我現在沒法回來,就這樣吧,我不是霍思風,我的名字叫鹿行吟。”
是奶奶請隔壁教書先生起的名字,那個生長在小城市中的普通少年。
錢能衡量多少事?
如果他有錢,如果他運氣好一點,如果他有那麼一點清高骨氣,是否如今的一切,都能擁有什麼改變?
如果這樣努力、卑微地生活過,依然無法存留現在的一切,那麼他從小到大又是為什麼忍耐這一切?
冬桐市的街道辦門口,外邊掛著白花,大人一個接一個層層疊疊,圍得水泄不通,見到鹿行吟來了之後,都輕輕歎氣。
雨中,居委會阿姨為他遞上一枚黑紗:“這裡隻有你能為老人家戴孝了。先這樣戴著,啊,進去看過你奶奶,之後的事情,我們都會幫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