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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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 我先跟你說,你好好聽著,這些事我們都幫你操持。”居委會大娘扶著他的肩膀, “是意外, 誰都想不到, 老人歲數也大了, 走之前沒吃什麼苦, 你去見見她最後一麵吧。”

靈堂就設在街道辦,空置的幾個商鋪掛上了白布, 外邊的路上掛著幾個花圈, 白色的, 像羽毛或雪,在布滿煙塵的空氣中輕輕搖動。

“老人家窮是窮, 但是大家都很敬重她, 她做衣服,縫鞋底, 冬桐市這麼多三四十歲的人, 哪個沒穿過你奶奶縫的鞋墊?”大娘說,“這些都是彆人送來的。鹿奶奶隻有你一個親孫子, 守孝, 扶靈,都要你辦,正好你也國慶放假,不耽誤你上學——你家人沒來嗎?”

大娘注意到這個情況,問他。

鹿行吟沒有回答。

他渾身都像是灌了鉛, 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聲音, 世界仿佛在這一刹那凝固。

他的視線跟著靈堂往裡看,看見了漆黑的、打開的棺木,夏日,裡邊開著極低的冷氣存放著,鹿奶奶躺在那裡,麵容和平常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同,隻是有些灰敗。

隻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用那一雙教會他為人處世,教會他成長的眼睛,安和地再看向他,如同看穿一切。

那種虛幻感再次向鹿行吟襲來,他定在了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刹那,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情緒波動,如同看見的隻是一尊石雕、一張相片,以前的什麼都沒有變,他記得鹿奶奶上次接電話時的聲調,記得從冬桐市發來的厚厚的郵包——為什麼他們卻說,鹿奶奶已經故去了?

而他僅僅是錯過了二十分鐘的電話。

鹿行吟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居委會大娘又歎了口氣,推著他往外邊走:“去磕個頭,燒點紙錢吧,你奶奶也沒說什麼,沒留什麼東西,後邊等事情辦好了,你回屋裡收拾收拾,該燒的燒了。那個小房子小院子也不值錢,你看看到時候是租出去還是就那樣放著。”

鹿行吟甚至忘了問為什麼,他像個木頭一樣,被拉到靈位前跪下,扣頭,換上厚厚的白孝,在夏日裡悶出一層薄汗。外邊的樂班吹吹打打,嗩呐聲很刺耳,大人們有事要做,也見慣了老人生死來去,做百事宴席的廚子們在靈堂外紮了帳篷烹煮飯菜,抽著煙聊天。

小地方還存留著這些舊日的習慣,老人去世行土葬,白事宴請三天賓客,停屍三天後下葬。

“沒吃什麼苦,就是之前的老病發了,老人家身體不協調,下樓時摔了一跤,當時就不行了,發現的時候就跟睡著了一樣。”

“老人家是這樣,你彆說,上了年紀的人,對這些都是有預感的,前幾天鹿奶奶過來問保險的事情,說萬一自己哪天死了,要核實一下受益人是不是小行吟,沒想到這沒過幾天就……”

“誰說不是呢,隔壁街老李家叔叔,死前那幾天就一直在說,今年自己是要死的了,要看好陰宅,家產怎麼分,兒女都說老人家沒事不提這些事,晦氣,但是還真就……”

沒有人哭,鹿奶奶算高壽,是喜喪,整個靈堂的大人都各有各的事做,唯獨鹿行吟一人失魂落魄,如同全部靈魂都被抽離。

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小行吟,你休息一下吧,守夜也是要睡一睡的,我們輪換著守就是。”

手機在旁邊振動,居委會大娘看了一眼,聯係人頁麵顯示“媽媽”。

她想起了那個消失在平常中的豪門驚天傳聞,有一點敬畏地給他將手機拿過來:“行吟,你電話響了,你過來的事,家裡人知道嗎?”

“沒關係。”鹿行吟聲音沙啞。

他沒有接。

電話一輪一輪的響起來,他都沒有接,隻是用儘最後的力氣給陳衝發了個短信:“老師對不起,省隊我不去了。”

又給謝甜打了電話,提前請了事假,國慶不一定能成功回去。

他翻到短信頁麵,點進顧放為的短信頁麵,指尖停留了一會兒。

——我對你很失望。

——五萬塊,不值得。

他放下了手機。

*

“他不接電話。”

S市,顧放為檢查著所有要填的資料,對葉宴說,“阿姨,申訴可以家長代為申訴,但是金秋營報名必須他本人提交資料,沒剩幾天了,我再打給他試試看。省代表隊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標,不能就這麼放棄,他的才華配得上更好的前途。”

葉宴看著他,歎了口氣:“讓他……冷靜幾天吧?你這個當哥哥的,也費心了。”

“不是。”顧放為低聲說,“我太……太生氣了,情緒沒控製住,沒聽清他說什麼,好像他奶奶那邊出了什麼事。他給奶奶買了個報警手表,上次其實就報警過一次,是高血壓發作,這次應該也沒問題。總而言之,他的事能申訴最好。”

葉宴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小顧,這些事,你不告訴我,我也不知道為思風做些什麼。”

“阿姨。”顧放為站起來,凝視著她的眼睛,“霍思風很努力,很愛學習,他為這個競賽沒日沒夜準備了一年時間,每天五個小時都睡不滿,他自己身體也不好。”

葉宴心裡一痛,避開他的視線。

顧放為接著說:“——您不要苛責他,他不善於表達,也肯吃苦,但是他什麼都不說,不代表不需要糖吃。請您一定要愛惜他,思篤思烈是你的兒女,思風也是。”

“我知道。”葉宴勉強笑了笑,“你對他好,我們都看在眼裡。我是他媽媽,我一定也……會保護他。”

大門關上,顧放為走到陽台上,一遍一遍地撥打著那個爛熟於心的、在無數個夜晚帶給他甜蜜與心跳的號碼。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已為您開啟語音留言服務。”

“小計算器對不起,哥哥聽到你作弊的事有點激動,一時情緒上頭,奶奶沒事嗎?申訴的事你不用管,哥哥看了,可以家人幫忙申訴——這些你都不用管,我幫你填,我幫你辦,葉阿姨也過來弄好了。你現在那邊照顧好奶奶,這邊事情辦完了,我去冬桐市接你,好不好?彆生哥哥氣。”

“你收的錢,哥哥給你補,你退回去,我們申訴,你放心,後果不會很嚴重,不影響你進省隊和以後簽約。”

“金秋營報名就在這幾天了,必須本人報名,材料要你自己來學校教務處打印檔案和證明蓋章,還涉及一個你的小學、初中的資料填報,也就是在冬桐市,你什麼時候回來?要是你聽到這條消息,等你奶奶那邊忙完了,你順便就把資料弄好了帶過來,或者我陪你去辦,好不好?還有三天時間,你收到回複我。”

顧放為一邊瀏覽著培訓網站,一邊看著他一晚上不眠不休抄寫的攻略和筆記。

【申訴經曆是否影響省隊選拔】【省隊選拔的最大時限與流程】【中學生區域化學競賽申訴年限與流程】【買賣競賽名額懲罰措施】……

夏日的尾巴帶來微熱的風,顧放為不知道怎麼,總覺得這次鹿行吟不理他和以前都不同。

這讓他有些煩躁,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他又想了想,低聲發送語音留言:

“早點回來,我很想你。”

*

三天時間,鹿行吟幾乎沒吃什麼東西,他一直沒有掉眼淚,但也一直沒開口說話。

全世界仿佛隻剩下了這個小小的靈堂,他與那口黑棺,黑棺前燃燒的炭盆。紙錢燃燒的味道嗆人,火星和熱浪滾上來,燎枯他一綹額前的發絲。

那些從小時候起就纏繞他的疑問,再次重新浮現在腦海中。

他問過鹿奶奶很多問題,比如什麼是死,什麼是生病,比如還要不要活下去……鹿奶奶總是溫柔地看著他笑,說,等你長大,你自己會知道答案。

他想不出這個答案,於是跟著鹿奶奶學,他學會不再責怨生活,喪失憤怒和欲望,學來冬桐市人的寡淡和沉靜,學到和小攤販磕磕巴巴地講價,學到劍走偏鋒左右權衡,學到自己有模有樣地開上修理鋪,成為這一帶的孩子王。

因為知道死期將近,所以沒什麼願望。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無所謂改變,無所謂夢想,隻是想生存,想守住自己和奶奶這小小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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