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欽翻身下馬, 仰首矜貴,氣宇軒挺。
他一身玄黑龍紋長袍著身,玉冠高束,不厲顯威, 闊步穿過眾甲士時, 步履攜風,眸光堅定, 行止間處處露顯帝王威儀。
周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隱隱的戒備, 因他目標像是明確, 正邁步朝她走來。
在即將邁步上階前, 蕭欽腳步頓住,與此同時,容與向前一步, 將對方打量的視線全部以身阻隔。
蕭欽笑了, 笑意卻是冷的, 他眉梢揚起, 凝看著容與,語氣溫青, “你敢擋我的路?”
言畢,身後甲士執刃赫赫, 立槍陣響, 揚著威勢。
這聲勢好像是要提醒容與認清, 身居是天子腳下, 誰才是主。
馮素素見勢不妙,縱是反應遲鈍也察覺到什麼,她忍著心頭疑慮, 下意識想上前緩和,然而梁岩眼疾手快將她攔下,又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蕭欽不管身後如何,此刻姿態可謂挑釁。
容與巍然站於階上,目光俯視,半分不見恭敬,勾笑反問:“你的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容公子遊厲在野,身居江湖,脾性恣肆些也是情有可原,但若麵君無禮,不尊不敬,那便是另外的說法,現在,寡人命你讓開,你讓與不讓?”
氣氛僵凝,劍拔弩張。
周嫵還在狀況外,她無法理解,屹王艱難登位,眼下正是平亂安民的關鍵時刻,怎麼會有閒暇專程上門來為難他們這些與政權更迭毫無影響的小人物,甚至還明顯對容與哥哥話鋒語利,氣勢洶洶的含著針對之意。
若她曾經在屹王困弱時期,也如梅妃娘娘或者忠勤侯府的人一樣,恃強淩弱,欺辱逞威,那如今得報複也是情理之中,可她自認從始至終都沒對屹王行過任何惡事,甚至還能說,她曾於他有過薄恩,如此,他的咄咄為難實沒道理。
新官上任往往都要燒上三把火,或許新君登位也是同樣的流程?周嫵默默猜想著,隻當這回周家趕得不巧,竟成了新帝在京點火示威的引子。
既是想通,周嫵心頭的凝重稍散,她主動上前一步,將兩人隔開,當下站在兩個同樣身姿高大的男人麵前,壓迫感幾乎無處不在。
她背對容與,麵朝蕭欽,但明顯離容與更近,是全然信任的姿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周嫵沒猶豫,屈膝行了禮,而後朝蕭欽開口,“陛下安好,我想許是誤會了,周家一直儘人臣之禮,敬君重君,絕不會枉顧尊卑。”
蕭欽沒想到她會突然站到眼前來,半步之距,他晃了下神,眸底都隨之轉變柔和。
他開始反省,自己剛剛的語氣是否出口太冷硬,會不會嚇到她?
可他沒來得及開口表態,周嫵緊接啟齒,笑臉盈盈地指向旁側,衝他介紹道,“這位是臣女夫婿,襄域青淮山人,因在京時間不多,不懂君臣見禮的規矩,還望陛下莫怪責。”
說著轉身看向容與,提醒一般拉了拉他衣袖,“容與哥哥,你就按周家人的身份行臣禮,與兄長一樣便可,快見過陛下。”
容與這回倒願意配合。以本人立場,他彎不下腰,但以周家人的身份,他可進可退。
於是,雖然躬禮動作不怎麼標準,但他到底算是有了態度。
周嫵鬆了口氣,覺得這回禮節周全,蕭欽應再沒什麼不滿的發泄點,可她重新抬眼,卻正好目睹蕭欽眸子驟縮,那已不是簡單的不悅不滿,而是神容透出分明的凶惡殺意。
殺意……
意識到這一點後,周嫵片刻懵愣,她不敢置信,隻想自己看錯。
容與恰時橫臂過來攏上她的肩頭,當下以一對二,平靜相麵,蕭欽拳頭在身後悄然緊握住,暗流洶湧,一觸即發。
周嫵猶豫地還想再說什麼,蕭欽先一步啟齒,他前言不搭後語,意味很是莫名。
“時間過得快,昔日間在禦花園的冰嬉畫麵尤曆曆在目,可轉眼,周小姐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氣冒頭的稚氣小姑娘了,寡人也不再如當初,苟延殘喘,搖尾乞憐,靠著小姐的施舍援助,狼狽求存。”
他居然當真記得。
隻是這樣自嘲的敘述口吻,叫周嫵意外。
原以為這段不光彩的灰暗過往,會是屹王登上帝位後最想切割、掩埋的汙點,卻不想他自然敘出,無波無折,像是早已釋懷。
應是……釋懷了吧。
雖有詫然,但周嫵也不至於慌亂,畢竟平心而論,她那時正義出頭,做得算是好事,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因伸以援手而招了恨。
周嫵無意攬功,也覺得自己假裝不在意,或許更能叫對方自在些,於是口吻大方地啟齒。
“事情已過去這麼久,臣女已記不太清楚,陛下也不必掛懷前塵,再被舊事擾心,如今大燕萬象更新,陛下氣傲居高,滿腔壯誌豪情,定當全力征乏四野,闊疆大有一番作為,我們都該向前看。”
這話,周嫵是提前打過腹稿的,自覺說得周全漂亮,叫人尋不到錯處,同時還有幾分恭維。
然而不想蕭欽聞言後,臉色並不太好,甚至可以說是陰沉滿鬱。
有那麼一瞬間,周嫵戒備隻覺,他下一刻就會衝上前來,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明明是麵對著麵,她卻錯然生出窒息之感。
真是怪人。
自己不要他報恩,他反而還不願意上了?
周嫵琢磨不透聖意。
僵持不下之時,梁岩尋著機會上前,趁勢打起圓場:“陛下知曉昨夜逆臣在京禍亂,周家人為維護卑職家眷,與逆臣薑亮之勢全力抗爭,拖住兵力,算是絆住了巡安營的半隻腳,若非如此,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在城外破門,故而殿下此次是特來慰問關懷的。”
周嫵看著梁岩的神色,覺疑,不知他在緊張什麼。
但這番話倒是說得合情合理,不然的確無法解釋,蕭欽大張旗鼓蒞臨周府的用意。
方才見他洶洶氣勢,周嫵差點真的以為蕭欽此次目的在自己身上,現在恍然明覺,原來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受傷府兵,此番特意過來安撫人心,也是做給全城百姓看。
為帝者,行止自當有表意,有深意。
她還是參透得太遲。
周嫵看了梁岩一眼,自認十分上道地回應說:“受傷的府兵都在偏院歇養,傷口都包紮處理過,無礙什麼大事,陛下與將軍可要進府去看一眼?”
周嫵思路就這樣被帶偏,她後知後覺和容與哥哥對視一眼,卻見他竟是在笑,且笑意不明。
她收回視線,不理他,又琢磨心想,或許可以叫傷勢較輕的府兵們出來露個臉,這樣過路百姓也都能看到聖上恩慈一麵,叫他出宮一趟沒有白費心力。
可她話音落了,卻沒人接話。
蕭欽目光冷冷掃向梁岩,似在怪他多嘴,而後者悶頭,再不敢多發一言。
“不必看了,你沒受傷便好。”蕭欽突兀地說。
不是他出聲突兀,而是這幾個字眼,落在周嫵耳裡隻叫她覺得怪異,不自在。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容與拉上她的手,主動替她回了話,“那老頭帶來的人,有真本事的不多,多數都為花拳繡腿,進門挪步都成艱難,自傷不到阿嫵,陛下多憂了。”
蕭欽笑意很淺,“容公子倒是很自信,不過先前有謠言傳京,周嫵小姐奔赴青淮山途中,婚車遇劫,失了行蹤,當時消息傳得真切,連寡人都差點信以為真。”
有這樣的傳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