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為桉好似早就想好說辭,聞言幾乎想也沒想,直接抱拳起身,鑿鑿提議道:“眼下京中不太平,陛下百忙更難以時刻分神,罪民願為主分憂,切身保護青嘉公主,寸步不離,以保證如今日這般的危險情況再不會發生。”
蕭欽想,他之所以願意留著閆為桉一條狗命,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那股聰明機靈勁。
先前沒辦好周嫵的事,現在便想在青嘉這邊找補回來,這點,一般人看不透徹,哪怕看透了,也大概會顧慮左右不敢提,唯獨閆為桉,他是敢在老虎身上拔毛的人,而且偏就有時候,他拔得會叫人舒服。
“若再生差池,你也不必再向我當麵請罪了。”蕭欽給他一次活命的機會,說完下巴抬了抬,示意向後,“你新主子就在後麵,還不快過去幫她牽馬。”
絕處逢生。
閆為桉果然賭對了蕭欽的心思,新帝即位,他為政的正經事還沒做多少,倒是先將女人一連招惹上兩個,一個是已嫁作□□的美婦人,另一個則是他名義上的皇妹。
玩得可真是花。
閆為桉心裡吐槽,麵上卻不敢失了恭敬,虛與委蛇他最是在行。
於是在蕭欽的目光審視中,閆為桉再次恭敬伏身,表忠心開口:“是!屬下絕不會叫公主再次置身險境,敢以性命擔保。”
閆為桉得命起身,又轉身回頭,看向自己那位所謂的新主子。
卻不料,一向乖溫和善的青嘉公主,此刻對上他的目光,竟含著幾分恨意生寒。
閆為桉眨眨眼,隻以為自己看錯,他剛剛可是才救下這位金枝玉葉一命,她不感恩就算了,這凶狠狠的眼神是什麼意思……
走近幾步過去為公主牽馬,閆為桉再次不經意瞥到,青嘉公主偷偷看向地上的裴付屍身,此刻竟目露傷意。
她為他傷心?
……
蕭欽帶著驚魂未定的青嘉公主回宮,閆為桉跟行在後,倒是梁岩得了恩允,可休歇二日,留府照看家中有孕的妻子。
隊伍漸行遠,有一人鬼鬼祟祟地慢行在尾,最後趁著無人留意,身手迅疾地從隊伍之中脫身而去,匿進深叢。
此人,便是向屹王投誠不久的,前光明教右護法,賀築。
賀築原地等候半響,聞聽身後枝葉窸窣作響,猜測是舊友到訪,他轉身回頭,果然就看見容宿一身黑袍挺俊,站在不遠處的蔽蔭之下麵無表情地凝看著他。
因如今立場不同,賀築下意識升起警惕之心,但神色又很快遮掩如常,他故作熱情地湊上前去,稱兄道弟想著寒暄兩句,卻被容宿不耐煩地製止。
容宿來得直接,開門見山發問,“你暗戳戳派到青淮山周圍訪查的人,可有為你尋到什麼有用消息?”
賀築慣持笑麵虎的姿態,自然不肯輕易鬆口承認,他否認回道:“宿兄這說的是哪裡話,如今我不過苟餘殘喘,在京無權無勢,隻求能多活一年是一年,早就不再參與各方紛爭了。”
“此話應是不儘然吧。”
容宿涼涼掀起眼皮,看著賀築那雙虛偽的眸子,開口繼續,“如今賀兄當了大燕新帝的禦前文僚,不管怎麼說也是跟了所謂正統,你這把年紀,自是沒什麼再進一步的仕途追求了,這話我信,但你那幾個兒子可不是,你賣主求榮換來他們前途光明,以後他們個個能正常科考,若是有誌者更能登科及第,大有一番作為,光耀你賀家門楣。”
“這些,吸引力確實足夠大,大到你可以忘記昔日辰王及王妃對你的救命之恩,提拔之義,托孤之求!賀築,這麼多年來,這些前朝舊人,他們可曾有入過你的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沒有做錯!”賀築麵上再無佯裝的和善,此刻他太陽穴繃緊暴突,整張麵容看上去十分可怖,“要說還恩,我帶著弟兄們在襄域隱姓埋名多年,為暗尋小公子蹤跡,風餐露宿,數不清吃了多少苦,將近二十年無怨無悔,再深的恩情也該還夠了吧。”
容宿對他這番自我感動之言,無動於衷,反而看透一切,譏諷出口,“怕是叫你早尋到,你便會等不及地拿情報去給親子換前程,舊主之恩,在你心裡早磋磨成最不值錢的負擔牽累。”
賀築:“容宿,你沒資格在我麵前裝清高,擺道義,你憑什麼?”
“就憑這個,行嗎?”
說著,容宿氣定神閒地從袖口裡拿出一枚荷包,高舉給賀築看。
荷包款樣花式不過尋常的芙蓉出水,沒什麼特殊,但是包身角落位置,卻歪歪扭扭並不工整地繡著一個‘萁’字。
萁……賀萁。
是他流失在外,始終未得下落的女兒。
賀築終於安穩不住心神,當下著急問聲:“這荷包怎麼會在你手裡,你是從哪裡得來的?快說!”
“看啊,人人都有護子愛女之心,可怎麼就做不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可以告訴你薑琦的下落,但相同的,你手中的那封王妃親筆,要交給我。”
這封王妃親筆,本該早早被銷毀,可當年的賀築便心機深沉地為自己留了後路,私自藏留,若非後來他用此信當做向屹王獻忠的投名狀,荊途等人永遠不知,身邊共患難的兄弟竟是狼子野心之徒。
賀築試圖搶奪那枚荷包,被容宿躲過,賀築站定,忽的冷聲發笑,“容宿,你休想詐我,還有,我女兒叫賀萁,不叫什麼薑琦!”
“你方才向我訴苦,可這些年來,你日子其實過得算是不錯吧,不然的話,哪有精力去養那麼多的私生子。你了卻傳宗接代的心願後,便一直渴求能再有一個女兒,這時候,與你多年度苦的發妻,冒著生命危險大齡為你誕下一女,隻是孩子還沒一歲大,你在外的風流便被她撞見,她不吵不鬨,甚至不動聲色,隻尋著機會留下和離書帶著女兒潛行離開,徹底與你斷去聯係,死生不複相見。這些隱秘事,旁人不知,我知。”
“你,你……”賀築難掩震驚,手指顫巍巍指去,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容宿則繼續:“薑氏幾番輾轉,後定居湖州,因些因緣際會,被湖州本土的薑姓族部接納,可惜沒兩年,薑氏因病撒手人寰,其幼女在世無依,被我那心軟的師妹容貞施了眼緣,收在身邊做了徒弟。她拜師時,用的湖州薑氏孫輩的身份,這麼多年,一直留在青山學藝,因性格乖巧懂事,她很招山上弟子們的喜歡疼愛,包括容與和周嫵。”
“拜師的時候,我知道她的身份,本想勸阻,但我師妹堅持,我亦無法。從前我的確沒有想過要用幼女為挾,可凡事有變,你一再不知足地掙功媚主,爭著為自己兒子求前程,如今作擾到我青淮山上,我彆無辦法,隻好叫你唯一的女兒,以命還恩情。”
“彆……我錯了,我錯了,彆傷害萁兒!”賀築一把搶奪過荷包,容宿這回也叫他得逞。
賀築沉默著,用指腹撫摸過荷包上的昔年舊痕,不由想起當年與發妻盼女出生時的溫情畫麵,薑氏落針認真紋繡,而他非要摻和,於是在栩栩如生的芙蓉花旁,突兀出現了一個醜醜的‘萁’字,那是女兒的名字,他的心意。
“信件已交給過蕭欽,失了意義,即便再給你也不再有用。”賀築低低開口。
容宿:“蕭欽為何能輕易信了你的話,你身上可藏著彆的舊物?”
賀築:“不曾,隻那封信。王妃當年喜歡謄寫古文,不少都成了宮廷範本,收卷入冊,大燕掌政後,這些書冊被惜留下來,擺在宮裡的藏書閣內,隨便找來一本對過字跡,便能得證。”
“近日,你派人頻頻逗留青淮山附近,是為誰行事,又意欲何為?”
賀築這會倒願意配合,即問即答,“荊途蹤跡消失得蹊蹺,我幾番探尋,終於得到些有用線索,而所有線索又都指向青淮山,我不由想起辰王曾有一段隱姓埋名,遊曆江湖的經曆,於是慢慢將二者聯係在一起,恍悟生出猜想。”
容宿警惕起來,“這些猜想,你可有告知蕭欽?”
“沒有,還沒有來得及。”賀築如實訴明自己的顧忌,“沒有證據,隻憑著虛無縹緲的猜想,我哪有那麼大的麵子敢叫新帝興師動眾與宗門交惡、衝突,此事說不定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自當慎重。”
容宿聽得出來這是實話,不由鬆下口氣。
他未再開口,賀築卻迫不及追問,“什麼時候,能叫我見上萁兒一麵。”
“薑琦是我青淮山弟子,現在與我青淮山牽扯上關係,你不怕耽誤了你那群好兒子的仕途。”
賀築聞言果然猶豫,眼中浮現痛苦掙紮,但經過一番鬥爭,他終是泄力一般搖頭低語道,“我欠萁兒的,是我欠她們母女倆的……”
容宿無意再多言,但有一事,他需得提醒警告。
“從今往後,斷了你的無證猜想,也彆再追捕荊途,你能做到,我自會叫你見到薑琦,但認不認你,全在她自己。還有,你心中既有猜想,那我不妨多言一句,今日是我找你才能好商好量,若是或作彆人,我不保證你還有命活,當年,你拚死帶著辰王之子殺出城去,這份恩義實實在在,至於後來的百般難言,不必再提,就當償還此恩,從此彼此如當陌路人吧。”
賀築心頭頓時湧上說不明的澀意,他黯淡下眼,像是泄了力,“我知道,我不會冒然逼萁兒認我,隻求能遠遠的看上她一眼就好,小公子他……被青淮山教養得很好,你或許不信,在我最初猜想到他如今是何身份時,心裡竟倍覺欣慰,那到底是我舍命帶出城的孩子,我……”
到這兒,他哽咽住,嗓口悶堵的再說不下去,直至緩了好半響,才又啟齒艱難。
“以後,青淮山的麻煩我不會再找,我在蕭欽那裡已經沒了價值,這把年紀還能求什麼委任……說到底,我未行窮凶極惡,害人性命之事,私利為己,不過人性使然。我沒有荊途那般的大義。”
話已至此,雙方算是達成共識。
如果不是容宿堅持親自來見賀築一麵,化解往日夙怨,那周敬身邊的忠仆護衛,大概不久後就會對其暗下殺手,除去潛在的風險。
容宿此番行事,不僅是為手軟心慈,更多的是怕周家貿然出手,承冒風險太大,這個險,不到危急時刻絕不能冒。
但好在,眼下結果是好。
光明教已是形同虛設,左右護法離去,教內人士的身份複雜難核,已不再值得信任。
至於與兒的身份之謎,就留在他們老一輩的糾葛裡,再不要深涉廣牽。
這是叫他活得最輕鬆,最自在的唯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