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你眼裡, 寡人的命和貓狗無差,無區分,無特殊, 隻不過僥幸得過小姐一次施舍……”
蕭欽盯著她開口, 聲音壓抑得低,因為兩人距離咫尺, 他這一句意味深深的話避過周遭圍觀者, 隻他二人入耳可聞。
周嫵聞言蹙起眉, 自己的語義被曲解,她並非是這個意思, 如今蕭欽身尊位重, 她何敢不忌憚新君,出口輕慢。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蕭欽神色一斂,又起興開始玩起新一輪的遊戲。
“當年皇祖母喜愛冰嬉競技,於是在京召集選出十二名擅滑的少年少女, 如今五六年過去, 今日參與赴會的都是昔日在冰擅演的佼佼者,寡人再行聚樂, 想來她老人家若有在天之靈,一定倍覺欣慰, 眾卿今日既到,可一定要成全寡人對皇祖母一片孝心, 一展當年嬉冰風姿。”
說罷, 蕭欽揚臂一揮,數位藍衣宮婢立刻從左右兩側齊步向湖心而來,且人人手裡攜著一雙嶄新的冰鞋, 準備如此齊全,想來此舉絕非皇帝的一時起意。
“眾卿,請。”
聖意,不可不從。
他們這群人進宮前,應是人人都有揣測猜想,知曉這趟進宮艱險,遭遇難測。
於是麵對蕭欽的陰晴不定,想法跳躍,故意為難,眾人隻是略微作緩,片刻反應,而後沒多遲疑紛紛原地蹲坐換上冰鞋,周嫵也是如此。
全部換好後,蕭欽再次出聲。
“當年皇祖母定下的規則,不看溜冰的速度,隻看誰在冰上玩得花樣最好,寡人覺得甚是有趣,不如這回我們也如此添點趣樂?”
說著,蕭欽抬眼忽的看向沈君茹,他麵容薄淡,挪步朝她靠近,而後者幾乎是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蕭欽好似沒有察覺自己威壓迫人,隻自顧自站定,無波啟齒,“聽說沈家小姐素來愛武愛射,繼承家門之風,乃是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須眉,當年技藝精湛,更是最得皇祖母喜愛,獲得最佳的獎賞,如此,皇祖母在天有靈也定然是對沈小姐記憶最牢,旁人也就算了,沈小姐今日勢必是免不得展示一番。”
亡者牢記活人,即便對方尊為先太後,可也免不得叫人背脊生寒。
若不是沈君茹素來是個大膽的,這會兒沒準已經撐不住地失態哭啼,可即便她現下還沒流下眼淚,臉色卻已經煞白可怖,幾乎趕上方才謝沉舟被迫拾棍打冰時的難看臉色。
然而這還沒完,當沈君茹硬著頭皮穿上冰鞋,沒甚底氣地準備溜冰展示時,蕭欽卻示意手下,將正癱軟倒地,此刻半死不活模樣的常恕搬過去擺在湖麵最中心位置,所有人瞠目之際,蕭欽給沈君茹下令,竟是要她展示溜冰技術時,要中途躍起,越過活人。
這個難度動作,沈君茹小時候依照身輕如燕,練習勤勉,才勉強可以做到,可現如今她已經多年沒有沾過冰鞋,早就生疏到連過彎都有可能出現失誤,這般情況下,她如何還能重展當年之姿,安全起躍。
更何況冰鞋底部,刀刃鋒利,常恕此刻又虛弱奄奄一息,她躍起時稍有不慎,都有可能成為害他性命的最後一擊……
這哪是什麼冰嬉盛會,分明是新帝想要借她之手,傷人害命。
思及此,沈君茹雙腿如灌沉鉛,艱難無法挪動開步子,此刻她立身湖麵之上,心中升起懼意的寒,比周圍霜風裹挾還要涼涼冽人。
她做不到,轉身跪下,祈求蕭欽,然而高位者無動於衷,隻輕飄飄地涼薄開口:“沈小姐不願試滑,狠不下心,寡人深表理解,那不如你與常恕換上一換,你躺在湖心,換他滑,要不要試一試,麵對你時他會不會手下留情?”
說著,他真揚聲去喊常恕的名字,喊了兩聲,不遠處癱倒在地,如同一灘爛泥的人,這才艱難地虛撐起身子,嘴裡含糊不清地發出一聲聲求饒,似乎折騰半響又貼冰煎熬,此刻已是神誌不清了。
常恕這副樣子,明顯掃了蕭欽的興。
他搖搖頭回身,十分可惜地看向沈君茹,語態溫青著:“沈小姐,看來他替代不了你。”
蕭欽以考驗人性為樂事,周嫵在旁聽聞對話入耳,隻覺荒唐至極。
可他折磨常恕是因往日仇恨,並非無緣無故,可此刻明顯針對沈君茹之舉,又是何意?
周嫵想不通,隻得揣測,是不是因為自己方才叫蕭欽不悅,才使得他情緒不暢,牽連到無辜之人身上,若真如此,沈君茹算是受她連累。
麵對蕭欽的威厲,眾人無一敢上前為沈君茹求情,甚至自覺靠邊站,為冰湖場地清了場,當下,除去周嫵,在場也隻有謝沉舟因與沈君茹有些交情而麵露掙紮之色,糾結半響,他神色剛有求情之色,就被蕭欽一個目光威懾住,最後隻得顧己站後,愧疚垂頭。
沈君茹嘴唇輕抖泛白,心裡不再存希望。
她看著不遠處的常恕,眼目丈量距離,而後膽顫心想,自己若是失誤,腳下冰刀究竟會擦傷他的手臂,還是會精準劃破他的喉嚨,一擊斃命……
滿目血腥,沈君茹窒息停了幻想。
然而這時,有一人挺身站出,沈君茹看身側一道嫋嫋身影向前,實在想不到那個她向來認為柔弱嬌氣,連保護自己都艱難的相府千金,此刻竟願意為自己出頭。
周嫵聲音溫絮,好心為她編了謊,“陛下,沈姐姐前幾日練習射技,不小心傷了腰,眼下傷勢還未完全恢複,因怕陛下掃興,她這才相瞞不敢說,可她如今既有腰傷在身,縱有為陛下獻藝之誠心,恐也是有心無力的,不如……換作臣女一試?”
蕭欽沒表態,沈君茹卻過意不去,聞言後趕緊上前把周嫵拉開,而後壓低聲音僅兩人可聞,“這個時候你冒什麼頭,當年你就排名末尾,和馮素素倆人笨得不相上下,換誰也不能換你。”
“……”
沈君茹語無倫次,但確實有維護周嫵之意,不忍心看她為己受過。
周嫵卻搖頭,態度堅定,她心知此刻有資格說這話的唯她一人,說她衝動也好,作賭也罷,她就是要用當年對蕭欽施下的恩情,換今日一次助人的資格,蕭欽不是從不避諱總提當年之事嘛,既如此,她作為施恩一方,應該更有資格。
或許結果算她賭對,蕭欽麵上並未顯慍惱,而是緊緊盯著她,似知明她此舉在依仗恩情,於是目光審視,剖析,還有一瞬即逝的……喜色。
喜?
周嫵遲疑了瞬,反思自己有時看人應是不準的,自己自作主張,貿然舉止,蕭欽應是不悅才是。
“周小姐確認要替?”
周嫵對上他視線,並不懼怯,“確認。”
蕭欽沒說話,點點頭,很快抬起食指向後麵一個示意,他手勢落下同時,立刻有兩個宮婢湊上前來為周嫵褪下外氅,又仔細穿戴好護具,周嫵不知還有這個步驟,隻好任由她們捆綁,等待間她抬眼看向旁邊的沈君茹,卻見她目光露現幾分複雜。
周嫵心裡同樣複雜。
回了神,她向遠處望去,卻未尋看到她想見的那個身影,她提前叮囑過容與哥哥勿進湖心,安心守在湖岸,可方才還能目之觸及,眼下遙望再看,卻已不見其身影去處,她趕緊重新環視一圈,依舊沒有尋到,心下不安之時,幫她捆綁護具的宮婢們已經退離,她不能再繼續耽擱。
不遠處,常恕聲息漸漸微弱,如果再耗得久些,恐怕冰刀未要了他的命,他渾身濕冷加之天寒地凍,便足夠叫他一命歸西。
周嫵收回視線,深呼一口氣,屏息凝神,目視向前,依循記憶擺好起勢出發動作。
可沒有想到的是,蕭欽在她出發前一刻,口吻稍不自在地突兀啟齒:“小心些,彆為了個垃圾,傷了自己。”
周嫵一凜,無暇深思他話音裡似有若無的關懷之意,隻渾身下意識緊繃起,因為蕭欽此言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她敢主動參與進場,自是心裡有了打算,然而哪有什麼全身而退的萬全之策,她能做的,想做的,便是以自己臨時出現失誤為代價,未及常恕之前故意摔倒,從而生成混亂,避免血光。
她有自知之明,連沈君茹都無法保證能完成的難度動作,她又豈敢隨意嘗試,隻是蕭欽今日的陰晴不定因她而起,她該有勇氣挺身而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