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才蒙蒙亮身著白色製服的公安把顧淩霄給帶走了,小河村霎時間流言四起, 說什麼的都有。
李光輝這人混慣了, 對顧淩霄又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情。他被嘈雜聲驚醒, 出門聽人說公安來抓小盛老師, 當即抓了門口的犁耙就想出去把公安給攔下來。
侯慶國和侯安民住在破棚子裡,侯慶國聽見聲音從棚子出來,恰巧見著李光輝急吼吼地去攔人,對於體製內那一套最清楚不過的侯慶國立刻跑上去抓住了李光輝就往一邊的角落裡拖。
“你做甚子!”
李光輝被氣得不行, 簡直想一犁耙拍侯慶國的腦袋上。侯慶國隻是拉著他藏到彆家的泥胚房後麵, 這才急急道:“同誌!不要衝動!”
李光輝本來想罵侯慶國“你懂個屁!”, 不料表情並不比他更輕鬆的侯慶國比他先開口:“你現在衝出去小盛老師沒罪也變成有罪了!”
侯慶國雖然不知道顧淩霄為什麼會被公安帶走, 可他和父親侯安民又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事情。李光輝這時候要衝出去, 彆說他手上還拿著當武器的犁耙了,就是他赤手空拳去與公安理論, 公安也會視李光輝這是受了顧淩霄的鼓動, 與公安、與政府乃至與國家為敵。
國家現在嚴打的就是將個人利益置於國家利益之上的人。是寧肯錯怪一千一萬, 也不願意放過一個半個。李光輝為了顧淩霄與公安起衝突, 那害得可不僅僅是他自己。畢竟他的行為可以解毒為顧淩霄洗腦了他人、讓他人將她置於國家以及國家利益之上。而具有鼓動他人為自己行動的能力的顧淩霄也跟著會被定罪。
聽了侯慶國的解釋,李光輝悻悻地放下了手中的犁耙。他那句“你懂個屁!”是罵不出來了, 因為侯慶國還真的就知道這些他根本想不通的門門道道。
“走,咱們快去跟陳大隊長通個氣兒。”
侯慶國太清楚顧淩霄對整個小河村而言有多重要了。他也知道要是小河村沒了顧淩霄,這個眼看著總算大家都開始能吃飽肚子的小村子遲早會因為內鬥又回到饑寒交迫的無光暗夜裡。
他不能看著小河村失去顧淩霄,也不願意顧淩霄這樣好的人被人用莫須有的罪名扣上叛國叛黨的大帽子,然後活得淒淒慘慘甚至是生不如死。所以他要行動。
說實話, 侯慶國不敢誇口斷言小河村裡有多少人願意為顧淩霄出頭。他甚至在想自掃門前雪、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哪怕顧淩霄想儘辦法喂飽了小河村的這一幫子村民知青,也不好說會不會有人做那《農夫與蛇》裡的蛇,為了自己的利益站出來反咬她一口,定了她的罪。好讓自己得到組織上的嘉獎與看中。
但同時,侯慶國又怕像李光輝這樣想為顧淩霄出頭的人太多。
人心叵測,現在這種疑心生暗鬼的大環境之下,誰都說不準誰是人、誰是鬼。有些人看起來義憤填膺熱血上頭,實際上不過是反裝忠,巴不得惹毛激怒了公權力的大鍘刀,讓大鍘刀一刀齊齊砍下來。
這麼些年來,侯慶國的每一次經曆都讓他看到更多的人心詭譎。如果今天出事的不是顧淩霄,而是彆的什麼人,對人性已經失望的他都不會願意出手。當然,就他的身份,他就是出於好意地出手也隻會害了彆人。
——是顧淩霄在小河村村民們的麵前摘下了侯慶國頭上“走資派壞分子”的大帽子。侯慶國和侯安民因為顧淩霄的庇護,這才能在小河村裡像正常人一樣勞作並領到吃的、用的。在小河村,侯慶國和侯安民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鼠疫,他們有發言的權利,且他們說的話不會被人惡意曲解。
正是因為有如此的大環境,侯慶國想幫忙才真的能使得上力。自然,他也會傾儘自己的全力來回報顧淩霄。
“……行,聽你的!”
用力一揚犁耙,李光輝算是認可了侯慶國。兩人匆匆忙忙地往陳華家趕,卻是還未到陳華家就看到了小廣場上失魂落魄的陳華。
陳華是眼睜睜看著顧淩霄被公安帶走的。他想上前阻止,卻正好對上顧淩霄堅定的視線。後者朝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陳華瞬間就明白了顧淩霄的意思:她不要他上前幫忙。
陳華自詡不如顧淩霄聰明。他不懂顧淩霄為什麼不讓他上前對那些公安解釋說她絕對不可能有做什麼壞事,一切肯定隻是一場誤會。他隻是心中一片冰涼,既懷疑顧淩霄眼中的自己幫不上忙,又想知道究竟是誰寫了那封舉報信。
好在侯慶國和李光輝的到來解答了他心中的疑惑。
“是你、是你對不對!?我就知道是你侯秀琳乾得好事!”
另一頭,紹美華抓住侯秀琳的衣領就“哐哐”給了她兩嘴巴。鄉下婦人要乾農活兒,這打起人來下手可是極重。侯秀琳的臉眼看著就腫起老高,王嬸子和李大嫂怕鬨出人命,連忙過來拉住紹美華,對著侯秀琳這兩人卻也都是怒目相對。
侯秀琳被打得直發蒙。她昨天晚上又是中毒又是洗胃,到了現在還穿著那一聲臟兮兮的波點裙。這會兒她一身狼狽,捂著高高腫起的臉頰,囁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沒、我沒——”
“你沒?”
一張寫廢了的舉報信輕飄飄地落在了地上,正下方的落款正是侯秀琳。劉秀蘭冷笑著質問侯秀琳:“這也叫你沒寫舉報信?”
侯秀琳瞳孔一縮,不明白自己藏在枕頭下邊兒的東西怎麼就被人翻了出來。但她到底不笨,幾乎是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是你……!是你——!!”
不等侯秀琳高聲喊出真正舉報了顧淩霄的是劉秀蘭,怒不可遏的紹美華已經衝過來對著她左右開弓,將她打了個鼻青臉腫。
紹美華和王嬸子、李大嫂與其他的村民早就聽劉秀蘭說過侯秀琳在偷偷寫舉報信的事情。大夥兒見侯秀琳吃著馬鈴薯燒田鼠還想給小盛老師使絆子,對侯秀琳這種卑鄙小人當然是厭惡至極。
現在顧淩霄被公安帶走,侯秀琳舉報顧淩霄的事情又是證據確鑿。可想而知小河村的村民們會有多憤怒。
彆說是看著女兒丫丫從乾癟的小瘦猴長成漂亮小姑娘的紹美華了。家裡都有孩子、以前每天都為吃的頭疼的王嬸子和李大嫂都氣得不行,這個衝上去抓著侯秀琳的頭發就是幾巴掌,那個對著侯秀琳寫字的右手就狂踩幾下。
要是侯秀琳早些時候認下侯慶國、侯安民這兩個親人,這時候肯定會有人去告訴侯慶國和侯安民侯秀琳被人打了。侯慶國和侯安民無論如何都會庇護侯秀琳。
可侯秀琳已經撂了狠話甩在侯慶國和侯安民的臉上,誰還會當他們是一家人呢?村婦們打起一個外來還孤身的女知青來,真不會有什麼顧忌。
侯秀琳的慘叫聲裡,知青們冷漠地看著侯秀琳被打。她們不能說這些村婦們的行為是正義的,但她們一定要說——看侯秀琳被打真解氣!
她們確實不是小河村的人,可誰來了小河村還不得吃一口小盛老師帶領大夥兒弄回來的吃食呢?侯秀琳可以羨慕人家、可以嫉妒人家,但她偏偏要下作地去陷害人家……這已經超過了為人的底線。
這時候隻有劉衛國站了出來。
“住手!彆打了!你們彆打了!”
“彆攔著!攔著連你也一起打!”
紹美華果然說話算數,見劉衛國還不肯讓開,對著劉衛國就上了拳頭。
拿自己當盾分開了村婦們與侯秀琳的劉衛國挨了十幾下的打,臉上很快滲出了血——紹美華的指甲上有一小塊兒開裂的地方,這塊地方劃過劉衛國的臉,在他臉頰上開了道口子。
紹美華平時對知青這種知識分子還是很尊重的。見劉衛國臉上見了紅,她立刻倒抽一口冷氣從憤怒裡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跟著停了手。
見劉衛國像遮風擋雨的大樹一樣為自己擋下了一切攻擊,侯秀琳可算是發覺原來劉衛國原來這樣可靠、原來這樣對自己好了。她像溺水的人緊緊地攀住浮木一般緊緊地抓住劉衛國,瑟縮在劉衛國的身體後麵,心道劉衛國還是很不錯的……興許自己應該考慮一下他。
然而下一個瞬間,劉衛國僵硬地轉過了身。他極為緩慢的將侯秀琳的手從自己的身上撕下來,在對上侯秀琳視線的同時也將視線錯開到了一邊。
許多話不用說出口,侯秀琳呆若木雞地從劉衛國的身體語言裡理解到這是他最後一次幫她、保護她。這不是因為劉衛國想與她撇清關係,畢竟真要撇清關係,一開始劉衛國就不會衝上來保護她。
劉衛國這是對不懂感恩的侯秀琳仁至義儘,他最後一次保護她既是全了侯秀琳的麵子,也是全了兩人之間隻有他當方麵付出的、不存在的情分。
從此之後,大家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再也不會相乾了。
在侯慶國的指導之下,小河村的村民們日間依然繼續勞作生產,該乾的活兒一點兒都沒少乾。到了下工之後,家家戶戶就自備乾糧騎驢或者步行到縣上的公安局,去給公安同誌說小盛老師的好。
公安原本還擔心這是小河村的村民被顧淩霄煽動了開始有反黨反國家的傾向,後來才發覺小河村的村民們情緒穩定,而且他們身上從來沒有威脅政府、脅迫公安的意思。
這群質樸的老百姓隻是質樸地跑來請命,他們既不耽誤生產任務,也沒有反動性質。來的人也不妨礙公安同誌辦案,他們隻會眼巴巴地站在一邊或坐在地上,見公安同誌休息了才湊過來給公安同誌將首都來的小盛老師是怎麼幫助他們這些村民的。
小河村從上到下,不管是最年邁的還是剛出生的,村民們走了又來。等村民們每一家每一戶都輪過了,這次輪到知青們來了。
知青們提起這位“小盛老師”依舊是交口稱讚。她們欽佩她的知識儲備,敬佩她的為人坦蕩,憧憬她的不畏艱難,每個人說話時眼中都閃著讚美的光芒。
公安同誌們從最初的警惕到後來的感歎,中間並沒有花上太長的時間。這期間陳華一直沒有在縣上露過麵,而極為重視舉報信的公安.局長之前就從與陳華有親戚關係的政委那兒聽說過陳華對這首都來的小老師有意。
局長很好奇陳華這是什麼心態。
如果陳華這是不想自找麻煩而做縮頭烏龜撇清與小老師的關係,他會看不起他,可他也會覺得陳華這麼做是對的。如果陳華這是糾結猶豫,在生產隊大隊長的身份和喜歡的姑娘家之間搖擺不定,他也會看不起他,但他也能理解他。
十天過去,在小河村村民以及知青們統統都去過縣上的公安局之後,陳華總算出現在了公安局門口。局長見了呆呆站著的陳華,讓他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坐,然後不著痕跡地問起了眼下一片烏青的陳華。
“我……第一個就想帶頭來公安局門口跪著了。”
粗啞的聲音有些發飄,陳華訥訥地說著:“可盛老師說過的、現在已經不是需要給官老爺磕頭求辦事的舊社會了。咱們人民當家做主的新社會是按照法律辦事兒,一切自有公斷……”
“盛老師從來沒做過壞事,反倒做的都是好事。我相信國家、相信組織一定會還她一個清白。而且……”
不安地露出個苦笑,陳華眼中有星星點點的微光閃過。局長以為他哭了,待他抬起了眼,透過白開水的熱氣,局長看見了他眼底的血絲,卻也看見了他臉上的笑。
“盛老師說過,她最想做的事就是不讓小河村的任何一個人餓肚子。我要是放下了國家交給我的生產任務,不顧一切地帶著大夥兒來為她求情……那小河村,誰還來生產呢?不生產,大夥兒就都得餓肚子。”
陳華笑得很苦,仿佛下一秒就得哭出聲來。可他就是死憋著不哭,滿眼都是堅毅。
“盛老師被帶走的時候讓我不要追過來。我……我不能辜負盛老師的心願。我不能辜負盛老師對我的信任……”
“我不能讓盛老師回來咱們小河村的時候看見,大夥兒又沒飯吃了。”
聽完這些話,局長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深深出了口氣,一邊點頭一邊拍了拍陳華的肩膀。
其實被拘留的顧淩霄過得實在不算差。她一個人一間,有床鋪睡,每天也有飯和水可以吃喝。
她進來的第二天就有公安因為聽小河村的村民說了小盛老師如何挽救她們差點兒被餓死的孩子而偷偷給她的飯裡多加了幾片肉。第四天已經有人直接煮了兩個帶皮雞蛋塞給了她。
顧淩霄沒有紙筆就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在心裡一遍遍地演練。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一下子規律了許多,人也因為充足的睡眠精神奕奕起來。
被拘留的第十二天,顧淩霄被放了出來。查清顧淩霄隻是被陷害的局長親自送顧淩霄回了小河村。
顧淩霄剛到小河村門口還沒進村,臭蛋、丫丫、小英幾個在村子門口悶悶不樂地踢著石子的小毛桃就看見了顧淩霄。
像變戲法似的。幾個小毛桃揉揉眼睛,見小盛老師真的站在那裡沒消失,她們臉上的苦悶以極快的速度轉變為了開心。
“小盛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