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曹頭一瞅外頭的天色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他連忙喊醒了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的小跑堂,又跟私驛的掌櫃的說了一聲, 帶著睡眼惺忪的小跑堂衝了出去。
風很黏稠, 其中還透著一股子刺骨的涼意。嗅著風中山雨欲來的氣味兒, 老曹頭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
“快幫我把這些皮貨搬進去!這皮貨要是沾了水, 那可就全毀了!”
老曹頭說罷擼起袖子自己先動了手。小跑堂連忙跟著他一起使勁兒,把那滿載皮貨的手推車給推進了私驛裡。
老曹頭是個走南闖北的皮貨商,因為家裡不是那麼殷實,不願意把錢花在請人上, 所以平日裡他都是帶著大兒子與小兒子一同跑商。
六十大壽過後老曹頭因為腿腳不利索就不再出門跑商去了, 家裡的皮貨事業幾乎都交到了兩個兒子的手中, 哪知就因為如此, 老曹家被埋下了禍根。
老曹頭的兩個兒子說好聽了是王不見王、一山不容二虎, 說難聽了就是針尖對麥芒,誰都看誰不順眼。兄弟兩個一起繼承了老曹頭的事業, 卻是直接把這事業拆成兩攤相互打起了擂台。
鄉下人的規矩是老人活著不分家, 老曹頭家的不肖子孫卻是鬨著把家給分了, 還說要是這家不分, 必定得鬨出血光之災來。老曹頭被兒子孫子們氣得頭疼,隻得請族老與村長來匆匆把家給分了。
老曹頭的兩個兒子為了自己不吃虧, 私底下早就動了手腳。兩人轉移了老曹家賬上近八成的銀錢。這家分下來,大兒子小兒子不光拿走了家裡的地契房契,還分掉了明賬上的銀子。看起來他們拿到各自手中的銀錢不多,實際老曹家直接被這兩兄弟掏了個底兒掉。
幸好老曹頭家三個姑娘都是嫁了人的,不缺家中這一口飯吃。隻是分家沒有女兒的份, 三個姑娘早年出嫁的時候家裡也沒給她們多少嫁妝,她們負氣回娘家時還總被勸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是潑出去的水了,以後彆再回來。因為老曹家已經不再是你的家了”。所以老曹頭和媳婦兒柳氏的日子再難過,三個已經外嫁了的姑娘也都當成是彆家的事情不管了的。
靠分家留下的前老曹頭和柳氏也不是不能過下去。可柳氏過了這麼多年的好日子,手腳早就被慣大了。她在村中端了那麼多年“有錢太太”的架子,如今要她荊釵布裙她哪裡肯?自打分家結束,柳氏就日日窩在房中哭泣,不光不再給老曹頭做飯,老曹頭說上她幾句她還要罵:“你這是逼我去死!”然後鬨著要上吊。
老曹頭分家的事情被村人謠傳是因為他“為老不尊”。說他手腳不乾淨,對兒媳婦兒們動手動腳被兒子們撞見了,這才氣得兩個兒子再不肯侍奉父母。
老曹頭心知這謠言八成是怕背上不孝之名的自個兒倆兒子傳出來的,他一辯駁倆兒子就名聲掃地、甚至於會因為不孝被拖去報官。無法,老曹頭隻能打斷牙齒和著血把真.相往自己的肚子裡吞。他將分家留下的錢拿來進了一批皮貨,自個兒邁著老腿老腳穿山越嶺地出去叫賣。
老曹頭到底是經驗豐富的賣貨郎,這識天氣的功夫當真不錯。他與小跑堂剛把那一車皮貨從私驛前的草棚裡推進私驛的大堂中,豆大的雨點兒就砸了下來。
驟雨急降,說來就來。一時間處處隻聞雨打屋簷之聲,遠處隱有悶雷翻滾。
“客官呀,您這皮貨放在我這門口……這不是讓我沒法做生意麼?”
掌櫃的是個大肚子的眯眯眼。他一見老曹頭那一車皮貨堵在了私驛門前,神情就有些不大好了。
“這……煩請掌櫃的通融一二。”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前來避雨的行人也是越來越多。客人們甫一到私驛門口就能看到老曹頭連連給掌櫃的作揖道歉,掌櫃的卻是頻頻拂袖冷哼,絲毫不願與老曹頭些方便。
“哼!掌櫃的可真是好大一個掌櫃的呀!”
大堂內一明豔少女見不慣掌櫃的如此欺負人,一拍桌子就站起了身。
少女貌美,霸道仿若盛放牡丹。一襲彆人穿來輕浮俗豔,風.塵味兒太重的水紅衣裙在她穿來便是燦若烈火,令人心生灼.熱之感。少女朝著掌櫃的怒目而視,指著掌櫃的手指更是有著拔劍出鞘一般的氣勢。眾人隻道此少女不光美.豔動人,其義舉更為其人增光添彩。
與明豔少女一道的還有兩個清俊少年。一個少年十五、六歲,薄唇姣好,鼻若懸膽。眼角微微吊起,麵上端得是一片傲然貴氣。手中更持一把非金非玉的鏤花奇扇,腰上環佩叮咚,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另一個少年十七、八歲,身材修長宛若修竹,麵色沉穩神態悠然。一身青衫雖簡單樸素,青衫上華貴低調的暗繡鶴紋卻隱隱讓人感到少年身份絕不低微。
“人家老伯借你的大堂擺擺東西怎麼了!大不了我這裡多付給你一間上房的錢便是!”
少女說罷從自己腰間的行囊中掏出一枚金錠砸在了桌上,其豪爽程度看得眾人目瞪口呆——一間上房哪裡用得上一枚金錠!便是一角銀子都算是多了的!尋常人家一年的吃喝開銷也不過就十兩銀子左右,一枚金錠那可就等於五十兩銀子啊!
“客官、這、……”
掌櫃的語塞,想要解釋又不知從何解釋起,隻能滿麵為難:“我這怎麼好意思……”
“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那貴氣少年冷笑一聲,也不讓美.豔少女把金子給收回去。他隻是屈指朝著那金錠一彈,那金錠便“砰!”一聲飛了出去,直直砸到了掌櫃的鼻梁上。
鼻血四濺,掌櫃的“哎唷!”一聲,臉上直接開了花。想來他這鼻梁是要麼是碎了,要麼是斷了。
“剩下的錢就當本……本少爺賞你的看診費了。”
貴氣少年中途改了自稱,且並不為自己一言不合就打斷了掌櫃的鼻梁的行為道歉。他這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除了是為幫妹妹說話,還是為了震懾宵小——他們一行隻有三人,起碼明麵上隻有三人。方才他妹妹露了財顯了富,雖然出了風頭,卻也難免被人給盯上。他這屈指一彈就碎人鼻梁,可見功夫不低,若想向他們三人出手,隻怕還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是否足夠。
掌櫃的鼻梁儘碎,捂著鼻子還不敢使力。他的血滴得到處都是,周圍的人卻全在給那一女兩男的少年們鼓掌叫好。
“阿彌陀佛。”
一個衣衫破爛的小沙彌從人群外擠了進來,他身上早已被大雨濕透。奇異的是他明明帶著鬥笠,那鬥笠卻被他給擱在了背上的竹箱之上。
見了眼淚與鼻血齊齊往下流淌的掌櫃的,小沙彌念了句佛號。他蹲下.身來放下自己背上的竹箱,跟著拿下了掛在竹箱上的鬥笠。
這下大夥兒都知道小沙彌為何不戴上鬥笠了。
小沙彌的竹箱之中有隻通體雪白的貓兒。小沙彌正是把自己的鬥笠拿去給竹箱裡的貓兒遮雨,這才把自己給淋了個透濕。
竹箱的蓋子一打開,貓兒就靈巧地躍到了小沙彌的肩頭,然後就這麼找好位置站定了下來。
蓬蓬鬆鬆的大尾巴猶如一條毛茸茸的圍巾,白貓的尾巴繞到了小沙彌的脖子上。小沙彌卻像是渾然不覺。隻是拿了一帖不知道什麼東西做成的、黑乎乎又臭烘烘的膏藥給那掌櫃的,要他敷上。
“小師傅,這掌櫃的可壞了!你何必幫他!”
說話的正是圍觀中的一人。此人對老曹頭的家事有些了解,又目睹了掌櫃的行徑,隻覺得掌櫃的真是太欺負老實人。
那小沙彌卻隻是笑笑,朝著說話之人雙手合十一點頭,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懷。”
聽到小沙彌這麼說,周圍對小沙彌怒目而視的人不再怒目,反倒人人都在輕聲感歎:“小師傅可真是個好心人呀……不愧是普度眾生的佛門中人。”
小沙彌笑眯眯的,既不接話也不謙虛,隻是仿佛沒聽見這些議論的聲音。倒是小沙彌肩膀上的白貓懶洋洋的“喵嗚”了一聲,頗為無趣一般在小沙彌肩上拉伸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爾後就整隻貓就穩穩當當地伏坐了下來。
狸奴不吵不鬨還能乖乖的待在人的肩頭上不亂跑,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光景。不光是眾人都覺得新奇有趣,就連那一桌明顯身份非凡的少年少女們都朝著小沙彌這邊看了過來。
掌櫃的不太敢把小沙彌給的膏藥直接往鼻子上敷,可現下他要再拒絕小沙彌的好意,隻怕眾人的視線都能把他切碎成千百塊。他姑且隻能敷衍地把膏藥敷到鼻梁上,跟著進裡頭去喊自家娘子來代自己張羅招呼客人,自己則去躺著等雨停了好去看大夫。
小沙彌被招呼到靠窗的一桌坐下。白貓也從他肩頭下來,坐到了桌麵上,尾巴整整齊齊地繞著四足圍了一圈兒。
【這些人可真是想當然。那老頭兒將一車皮貨堵在門口,可不是蠢而是壞。】
朝著兩隻眼睛一金一藍的白貓咕嚕咕嚕幾聲,小沙彌像是在逗貓兒。
白貓聽見他的咕嚕,也朝著他咕嚕咕嚕幾聲。
【世人大多如此,不必見怪。】
老曹頭是在進門的時候臨時起的意。雨天打尖兒住店的人都多,他那一車皮貨放在門口,是要擋著人家掌櫃的做生意的。掌櫃的若是不想被妨礙,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讓他把這車貨給推到後頭放著去。
可這貨往後頭一放,之後多了不要緊,是不是少了可就全是老曹頭說得算。掌櫃的身邊就一個小跑堂,哪兒能時時刻刻看著這車皮貨?就算這私驛裡人手足夠,掌櫃的能撥出人手來看顧老曹頭這一車皮貨,老曹頭說皮貨少了,掌櫃的還不是百口莫辯?
掌櫃的在這裡開私驛開了快二十年,老曹頭是什麼樣的人他還不清楚?他一開始就沒讓老曹頭把皮貨帶進店來便是不想給老曹頭作筏子的機會。哪曉得這為他引來了更大的災禍……
小沙彌因為白貓的回應而喜笑顏開,他將臉湊到白貓身上,深深地在白貓身上呼吸,順便還用自己的臉頰蹭了一臉的貓毛。
菩薩都是男身女相,這小沙彌興許是得了菩薩的真傳。他也是個男身女相的容貌,一張還未完全長開的臉上五官精致得猶如細瓷捏製,處處都是將將正好,多一分則過火顯得妖孽輕浮,少一分則顯得絕情清冷寡淡。正是因為他五官處處都是這樣的剛剛好,他才看起來神色柔和溫暖,眼中有著菩薩佛祖般要渡人濟世的光芒。
白貓被小沙彌蹭得喘不過氣來。小沙彌的嘴唇從她的耳朵尖尖吻到她的後背乃至前爪,偶爾還會停留在她粉紅色的小肉墊上。眯著眼睛望著湊過來要吸自己肚子胸.脯的小沙彌,白貓一巴掌按在了小沙彌的鼻子上。
“喵?”
小沙彌可憐兮兮地朝著白貓歪過了腦袋,白貓卻是沉著聲音從喉中發出了“咕嚕嚕”的威嚇音。
翻譯一下兩人之間的對話,那就是:
【母親,不行嗎?】
【不行(其中威嚇音意味著你要敢動我肚皮我就賞你喵喵拳吃)。】
被喵喵拳胖揍過不止一次,以往還有過鼻青臉腫經驗的小沙彌果然神色可憐地放下了白貓。……要不是周圍的人都看見他剛才是在吸貓,並且現在是吸貓被拒,隻怕要懷疑這位小師傅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親人,這才神色可憐,仿佛下一秒就會淚盈於睫。
這奇特的一人一貓自然就是顧淩霄與青燭。青燭便是是安貞公主的弟弟、仙貴妃的遺子。
顧淩霄之所以給青燭取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深意,不過就是為了叫著方便一些。倒是年紀小小的青燭少年老成地感歎,說:“母親你還記不記得你將我從火海裡救出的那天?那天你叼著我回頭,我從繈褓裡往外看,隻覺得燃燒的鳳鳴宮像是一支正往下滴落蠟淚的大紅蠟燭……”
三年前顧淩霄把青燭從皇城裡叼了出來,起初她隻當青燭和他姐姐一樣能聽懂動物的語言,並沒有想過青燭是否還有彆的異能,更不用說去驗證青燭的異能了。
馱著青燭在山林中遊走,顧淩霄為了不餓死青燭先是憑著敏銳的嗅覺爬樹刨地地用口銜了些野果,嚼碎了再喂給青燭吃。一人一貓每天都用野果果腹。
顧淩霄沒給繈褓中的孩子吃過野果,也無法預料繈褓中的孩子吃野果會不會生病。幸好青燭被她喂野果就老老實實地吃,既不會嘔吐也沒有拉稀,更不嫌棄她是一隻貓,她嚼碎的野果裡有貓兒的口水。
皇城後邊兒的山林全是皇室禁地,夏末初秋的季節,無人采摘的森林裡到處都是野果。青燭就這樣健健康康地吃了小半個月的野果,顧淩霄卻是病倒了。
貓兒經過長時間的演化,漸漸成了雜食動物。但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貓兒還是肉食動物。小半個月的素食生活足夠拖垮顧淩霄這幅白貓的軀體。
馱不動日益沉重的青燭,顧淩霄氣息奄奄地伏在樹陰之下。她倒是想給自己獵些麻雀蛇啊的來吃,可她現在這幅模樣,哪裡能生火呢?就是獵來了麻雀和蛇也隻能生吃。顧淩霄身體是狸奴,卻不想連內心都放棄了做人。生肉她吃不下去,又不能指望剛生下來不過半月的小東西能燒肉給她吃。於是她便沒想著吃肉了。
好在她帶著小東西走了這麼久,應當已經出了皇室的禁地。這附近的郊野有人的腳印與留下的痕跡,想必周圍是有人居住的。
皇城中那一場大火燒得鳳鳴宮隻剩下殘瓦斷垣。彆說分不清那具屍骨才是仙貴妃和安貞公主的,就連可以拿去分辨是不是屍骨的東西都很少很少。
誰能想得到剛出生的青燭還能活著?誰能想得到顧淩霄這隻貓兒會精準地找到青燭還把青燭給叼出了宮外?是以顧淩霄和青燭的身後壓根兒就不可能有追兵。全天下,包括皇帝李淳都不知道自己的親兒子還活著,他們隻是收斂了鳳鳴宮在大火後留下的殘穢,並將那些殘穢當作是仙貴妃與安貞公主以及青燭的屍身,將之風光大葬於皇陵。
朝堂上百官易服,民間自發縞素。仙貴妃身後極儘哀榮,其聲勢之浩大堪比先帝駕崩。
沒有來自皇室的威脅,一個繈褓也不可能記事。青燭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斑紋胎記,即便有人記得他身上的痣都長在什麼位置,這些人也大多死在了鳳鳴宮中。等青燭長大了,他身上的痣的位置還會隨著身量的改變有所變動。即便宮中還留著見過仙貴妃或是青燭的老人,這些人也沒有真憑實據可以證明青燭是李淳和仙貴妃的孩子。
簡單的說,隻要將青燭送入尋常人家,顧淩霄的任務基本就完成了。至於會不會有二十年後一個窮小子發現自己是皇帝與貴妃之子的事情發生,那就不是穿成貓兒的顧淩霄能看到的未來了。畢竟一隻貓的生命大多隻有十到十五年。
把青燭放在獸夾旁邊,知道總會有人來回收這獸夾的顧淩霄伏在樹下等死。她太瘦弱了,乾癟得整隻貓就像隻有一層皮。
陽光溫暖不了她,她耷拉著眼皮注視著青燭,隻想能看護這小東西多一會兒都是好的。畢竟這深山老林的,指不定什麼時候老虎豹子和熊就冒出來了。她能多為小東西拖延一會兒時間,小東西被山民獵戶撿到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小東西眉眼好看,笑起來十分討喜,明明是個脆弱的繈褓,身體與消化器官卻異常強壯。山民獵戶哪怕不願意家中多個沒血緣關係的兒子,多個免費勞動力也肯定是願意的。
想著想著,顧淩霄的視野就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她的雙眼終是闔上,整隻貓蜷成一團,連呼吸都沒有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驚天地泣鬼神的嬰兒哭聲響徹整個山林。差點兒咽氣的顧淩霄直接就被青燭這震耳欲聾的哭聲給拉回了三魂六魄。她愕然地瞧著青燭,隻見青燭……變大了。